孟老板

随手聊一聊那些有一面之缘的人

我跟孟老板只见过一次面，那是整整半个月之前。

湖南西部湘渝黔交接地界，一个风光旖旎的橙子园土路道上，风风火火赶来的孟老板像是从天而降，在人群中插出一只肥硕的大手，瞬间可以从挂着肥肉的脸上延展出标志性的笑容，用纯带西南官话口音的塑料普通话自我介绍：“莫喊我老板咯，我就四（是）过（个）龙（农）民。”

他小平头的发型很适合这个年龄层的标配，一副无框近视眼镜挂在鼻梁上，讲究地穿着深色衬衫和浅色休闲裤，蹬在脚上的皮鞋没有上光打蜡，但也没有沾上半点泥巴尘土，向外拱出的啤酒肚，似乎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一个中年男人的社会地位。

突袭而至的他无比热情，从左胸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蓝色的钻石芙蓉王，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挨个儿分发给刚才围拢在橙子园外的人，有的顺道再给他们点上。可能看我眼生，也长得太稚嫩，终究这根烟最后没能发到我手上。他呷了口烟，吞吐出来，笑容在烟雾的遮幕和升腾中闪烁。

他甚至以近乎小步快走的方式给了站在较远处的阙师傅一个男人间的熊抱：“喔唷，大记者，你也来了哈。”仿佛有李太白和汪文焕之间深如千尺桃花潭的基情。后来，阙师傅告诉我，其实，这只是他们的第二面，“我们还是我同学介绍认识的。”他显然对这种泰山压顶式的热烈有点猝不及防。

听说孟老板早上是向县长汇报工作去了，所以才在一大撂人参观完他的橙子园之后姗姗来迟。一见面，孟老板很是高兴，一堆人以中国式吞云吐雾地社交方式站在土路上天南海北扯了一会，他就张罗着去前面不远的蚩尤山庄吃饭。

“老吴！老吴！”孟老板站在土路上对着一两百米开外橙子园边上一间临时搭建的民房处喊，“帮我的土鸡蛋拿些过来，到前面蚩尤山庄，快点！”

老吴应该是孟老板请来看管橙子园的工人，从他的穿着打扮和被皱纹挤压的愁倦面容来看，应该是地道的农民。老吴养了三条土狗，不大，怕生，但亲老吴，用来看家护院可能不大中用。老吴给送土鸡蛋的时候，三条狗崽子两前一后大摇大摆走在大土路上，回来的时候，又大摇大摆跟着老吴回到小民房。民房外散养了些走地鸡，孟老板口中的土鸡蛋，应该是从这些纯天然的家伙屁眼里屙出来的。

“孟老板以前搞什么的？”我问阙师傅。

这一趟跟阙师傅回湘西，主要是来看一下他口中总是提及的某种极味甜橙。阙师傅是市场经济确立后的祖师爷级狗仔，浸淫娱乐传媒界20年，这一两年彻底从采编经营转向问道瓜果时蔬鸡鸭鱼肉，一副寻找失乐园里田园牧歌的精神状态。有一段时间，找鸡成了这个前资深娱记的日常主题，而为他千辛万苦找回来的鸡，听说都颇受佳评——看不好看难说，但是好吃。

现在阙师傅对自己的定位是：做一名吃货与商人兼具的角色，就像找鸡一样在朋友圈里有所斩获，名利双收。

“哦，听说以前是搞物流的，这几年又来承包地种橙子。”阙师傅早在朋友圈里“吹嘘”过这一趟回来要考察的橙园接的果是多么牛逼，秒杀市场上大部分冬橙。从实实在在的产品角度，他看不上“褚橙”和品牌参差的赣南脐橙，他自述有过专门研究。这一点上，他是傲娇的。

难怪，孟老板的态势与我印象中的农民差距太远。如今一部分人复归田园，热衷以农民自居，实质要么是在石屎森林里倦怠后的玩票小资情趣，一股现代都市混搭浪漫田园诗的蹩脚风味；要么就真是小城市土老板起家，误打误撞或者认定死理重新下了泥塘，但却不拖鞋，反正他们也有自己的行业标杆：比如褚时健。

孟老板俨然属于后者，并也为此感到傲娇。

与我们同来的还有广东电视台的史老师，尽管之前没见过，但一上车聊两句就混熟了。在有着以烟会友的时下中国，这不是难事，更难得的是，我们还能以槟榔会友，史老师作为一枚土生土长的广东人，这对他而言不容易。

作为一介媒体民工，阙师傅和史老师都是健谈并且会谈的人，但一遇上更健谈并不顾一切必须谈而且不论你愿不愿意我什么都要谈点的孟老板，他俩就懵逼了，这样的独角戏从饭局开始就一直上演。

蚩尤山庄的中午饭局，一众人围坐大圆桌。孟老板让史老师和阙师傅坐在主位上，理由是远道而来客从主便，然后他自己搬了把椅子在史老师边上坐下，发烟，点火，烟熏火燎中开始打开话匣子。甚至在饭局前，孟老板曾客气并民主地问：“要不要来搞两杯。”因为下午还得驾车前往他兄弟承包的另一处橙园，我们仨人晚上还必须离开这里赶往怀化，所有人都说“算了算了”，但孟老板貌似耳背，他不知道从哪里拎出来一只白的，直接放在了他和史老师之间，还是那张口就来的塑料普通话说：

“你们都不huō（喝）可以，史记者那要huō（喝）点，你辣（那）么远过来，是客人嘛，要huō要huō。”

史老师憋着没说话，但他的眼前已经被孟老板满上了一杯，然后孟老板又给他递了一根烟。

在孟老板看来，酒桌上能碰杯的，哪怕第一次见面，都叫知己，于是在不停地举杯落杯和点烟踩灭时，孟老板展开了长达一个钟头的个人演讲：从橙子品种到他的橙子为什么与众不同，从他承包橙园的不易到创业艰辛并今年差点颗粒无收的苦楚，从他逝要将自主橙园包裹情怀打出品牌到上桌的两盘胡葱炒他叫老吴带来的土鸡蛋是不是特别好吃……一旁的史老师只是不住地被迫举杯相碰然后苦抿一口，嘴张得不多，烟倒是收了不少。

一瓶斤装高度白酒饮尽，孟老板意犹未尽还想着跟中奖似的再来一瓶，直到阙师傅提醒时间不多必须上路，一桌早就放下筷子变成听众的人才齐齐散去，整装待发。

孟老板并没有因此就扫了兴，他执意这一路要坐上阙师傅的车，挪动着肥硕的身躯挤在了那辆阙师傅刚提不久的沃尔沃XC60后座上，本来宽敞的地儿只能容下他一人。没办法，我只能换了辆同去同学的车。

车程不近，先走国道，再入乡道，最后颠簸在一条据说还在修建的未来县级主路上，跨越两个临近县级市。路况虽差，但沿着酉水河一路向上，依山傍水，青葱郁林和时不时的村镇从眼前划过，自然风光倒也弥补了这并不坦荡的短途小旅程。上了山，又下山，直接穿插进一叠又一叠的山坳坳里。

本来阙师傅的车在前面引路，半路上不知道什么原因，那辆性能最好的座驾被前车甩得没了踪影，直到我们到了目的地半个钟有余，才磨磨蹭蹭贴了进来。途中在我所乘坐的车辆超越阙师傅的车时，曾瞥见史老师在副驾驶位置上保有着一副酒后低垂闭目的养身姿势，但从敞开的车窗里，仍徐徐有烟雾升腾出来。

“妈逼孟老板太能港（讲）了，从上车就开始滔滔不绝，他说也就算了，还烟一根接一根，没断过。”阙师傅后来去怀化的路上回忆那段相对痛苦的旅途，“老史睡着也就算了，我以为他就停了，哪个想到他又来找我扯。”

史老师这时候才发觉阙师傅的说话声音有点不对，问：“你上车之前声音不是好的吗？现在怎么嘶哑了。”

阙师傅确实嗓子说不出明亮的响儿了，虽然据他说是感冒加上舟车劳顿所致，但我想与孟老板的言说能力脱不了一定干系。

“你不知道，孟老板说他的那些橙子在遭遇去年冬天那几场大雪时，生怕熬不过去，说着说着还哭了：‘我的女儿们都要死了哇！’哭也就算了，他还拍拍你的肩膀，让你转过头去看他的样子。”满血复活后的史老师赶紧补充，还复盘模仿了一句，惟妙惟肖。

这都是在一路狂奔的归途中，我从他们口中听到的孟老板，不过联想之前的印象，也不大可能有太多虚构的空间。而他们俩之所以在下午的那段路上落到了最后，是因为孟老板直接指挥着他俩，把车开到了他曾经居住过的一处地方（好像是这样，记忆有点模糊了），热烈邀请二位远客参观并合影。阙师傅之后私下的反应是：“绕来绕去，害我们耽误大把时间。”因为他晚上还得赶着去怀化和约好的大学同学赴局。

孟老板最后给我的样子，是那天下午要离开橙园的时候，他团着屁股坐在橙园旁的田埂上，费力地将现场摘下来的橙子放进自制的包装盒里——一种硬纸壳制成的具备浓厚乡土气息的墨绿色盒子，上面除了PS抠图痕迹明显的雪后橙子挂在枝头娇艳欲滴的模样，还印着他给这种经历了三场霜冻三场大雪存活下来的果实取的名字。

他还是用那富有特色的塑料普通话自言自语，又像若有所指：“我一定要让那些人晓得，我搞的这批橙子，是最好吃的。”

他给果园的橙子取了个有意思的名字：橙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