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瑶傍晚的时候跑出门,快走到小区门口,才惊觉自己一没带钥匙、二没带钱包、三没带手机。于是那种可以憧憬的、情侣吵架之后忽然的自我——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孤身一个人的电影、通宵达旦的KTV之流,都是抓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本人高挑好看,纯白棉睡裙外披一件桃色针织开衫,背影萧索纤细,连孤出来一截脚踝都有种出尘绝艳——加上她出门前还记得换了双鞋——唯独很适合在江边散步。目光渺远又哀愁落在虚空,晚风柔和又苍凉吹起裙角,非常贴合当下的意境。但风一吹过来,江瑶瞬间就怂了,拢着衣服怎么都挪不动步,小区门口的保安眼熟她,从传达室里探头出来瞅,江瑶心一横,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然而到底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江瑶走了一会,觉得了无生趣,也实在是冷,抱着臂就地蹲下,正好在一盏路灯圈出的光明里。趋光的蛾子扑腾着翅膀往灯泡上撞,在她的头顶形成一种漩涡的嗡鸣,江瑶一抬头,正对着对面奶茶店的姑娘好奇地看着她。
女人对女人,往往有一种不加恶意的恶意揣测,你掉一点眼泪,她能脑补三千。江瑶和奶茶妹妹眼观眼、心对心,只差彼此隔着人行道惺惺相惜地一点头说,我懂。江瑶也很懂,想及时将这一点苗头扼杀在摇篮里,便噌一下站起来走进店,面不改色地问:“能赊吗?等会有人来接。”
姑娘惺惺相惜地一点头,说:“我懂。”
懂个什么劲呀,江瑶心里白眼翻到天灵盖,你以为是什么小情侣吵架气急败坏、摔门而出、失魂落魄、孤魂一缕游荡在夜晚的街头只系一人来寻吗?
江瑶随手往单子上一指,想:不是的。
江瑶大学的时候认识林启,是一个出太阳的下雨天,雨势在微雨和小雨之间摇摆不定,江瑶出寝室的时候纠结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拿伞。走出去才觉得有点后悔,但她是极其无谓又怕麻烦的性子,并不是真的不能忍受被浇一身湿,就想:算了吧,不就是点水吗,还能怎样不成?
于是不管不顾地一低头,噌噌噌地就往前走。走着走着,右后方忽然靠过来一个影子,江瑶走得挺急,猛一停,那影子猝不及防地罩过了她。江瑶错愕地回头,高个的男生撑着伞,伞檐刚好倾过她肩膀,一滴雨水从伞面上滑下来,就打在她手背上。
江瑶的眼睛大而明亮,她一错愕,林启跟着就堂皇,加上他一时冲动不过脑,反应过来身子慌张中退了一步,说:“抱歉,打扰了。”
江瑶还站在原地没动,林启一退,一线肩膀就落在雨里,他又给倾过去一点。江瑶错愕完了,这才认真地看他, 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江瑶就有别人两个的透亮,是天生从母胎里占了便宜的,什么都不做,也有双倍的真情实感、真心实意。
于是她眨一眨眼,说:“你想跟我一起打伞吗?”
林启看着她澄澈的眼睛,就愣没觉出这句话的不妥来,非常理所当然地答:“是。”
江瑶就更理所当然了,“行啊。那你快点,不然我要迟到了。”
她说着就往前走,穿个小高跟的短靴,铿锵有力地走出破釜沉舟的气势。路上都是赶着上课的学生,加上下雨,花花绿绿的伞打起来,一个人要占三个人的分位,江瑶在人群中左一蹿右一蹿走得风生水起,林启眼巴巴地追在身后给她打伞。因为眼睛、手和脚都太忙,一时间分不出别的心思来想别的,便也没意识到——这场面其实怎么看怎么奇怪。
等到了教学楼门口,江瑶一个矮身从伞底下钻出去蹿进教学楼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最近的教室,林启转身去图书馆自习。他刷卡进门,把伞用塑料袋装好了,找了位子,放了书包,摊开书,才忽然意识到——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姑娘?
然后又想到:我这个冤大头当的,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他这么想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多余的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好笑。生活里真正值得称道的事情并不多,有时全天的乐子也不过寄托在老师的一句口误上,他有自知之明的乏善可陈。于是林启散漫地想着这件事,散漫地想着:快下课了,这雨还没停呢。就又不得不真的在意起来。
等林启快下课的时候收拾东西回寝,经过教学楼想看一眼,遮着视线的半边伞都还没抬起来,江瑶忽然闪进来,正好撞到他的眼底下。一抬头又是那双眼,林启无话可说——怎么会有这么理直气壮的人啊?
后来林启跟江瑶熟了,也就免不了要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大概吧。”江瑶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怎么?我知道你对我一见钟情,难道我还是低估你了?你其实想说‘那根本就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对你觊觎已久’吗?”
“什么跟什么呀。”林启哭笑不得,“你哪里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自信。”
“你不就是觉得我不要脸嘛。”
江瑶这厢万分坦然,林启被抢了白,反倒畏缩起来,“也不是说你……就是,唉……那时候,你不是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吗?”
“装腔作势啊。”江瑶说,“人和人交往,任何过程都可以修正,只有初见是一锤定音的。你可以让讨厌你的人慢慢喜欢上你,让有偏见的人慢慢转变看法,但对根本不记得你的人就束手无策了。所以无论如何,初印象要深刻。”
林启想那印象确实挺深刻的,“你从哪里学来这么一套?”
“文字恋爱游戏。你没玩过那种吗?对话的时候选了正确的选项就可以加好感度,招人喜欢就这么回事嘛,装腔作势。”江瑶看向他,“做人不能那么直啊,不投其所好、攻其所短,好感度刷不上去的。”
林启被这段话唬得一愣一愣,满心疑惑里脱口而出一个最无关紧要的,“所以你在刷我的好感度吗?”
江瑶一脸你想什么呢的表情,“谁为了被讨厌而和人交往?”
她眼睛里全是光。林启忽然想,明明是可以靠脸吃饭的人,从哪里养出这么一身气质来,从头到脚,就一股浑然天成的理所当然昭然夺目,盖过了身上其他所有可以被称道的特质。那一双眼睛,分明是水灵又通透,然而端到她脸上,就剩一个毫无破绽的真——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就算她自己都承认那是装腔作势了,也有十二分的真情实感。
林启不可否认,他有时候就是想看她错愕,哪怕戳出一丝裂隙也好,“如果我喜欢你呢?”
他总是戳完就堂皇,江瑶对着他一错愕,就更堂皇,而这次江瑶稀松平常地说:“那挺好的呀,我也喜欢你。”林启反而更堂皇了。
他想:她这是真心实意,还是投我所好呢?江瑶看着他,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天衣无缝。林启心里蓦然一抽,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豁然开朗。就算她只是投我所好,我也认栽了。
这个想法,几乎贯穿了林启之后的生活。谈情这回事情和吵架一丘之貉,先挑起来的,总搞得自己比对方狼狈。林启开了这个头,就这一点狼狈——多半还是自己想出来的——也如跗骨之蛆难以摆脱了。
比如此时此刻,他和江瑶吵完架,沉默地僵在江瑶转身前的姿势里,心里十分堂皇。吵架的理由其实无关紧要,谁先挑起的也并不重要,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没有一点乐在其中——都说爱情是软肋又是甲胄,其实甲胄不甲胄并不重要,人人都只是想当那根软肋。
不是谁都愿意为你狼狈,林启这么想着,心里柔软成一片蚌肉,那一点愧疚,已经被裹成一颗闪亮的珍珠。算了吧,他揣着手机拿着钱包钥匙换好鞋出去找人,心想,反正我是栽了。
林启真正和江瑶告白的时候,是很花了一番心思的。玫瑰,没有九百九十九朵,也是双手环在胸前才能抱住的一捧,红粉双色。把人叫到宿舍楼下,自己躲在柱子后边,噌一下蹿出来,哐一下跪地上,手一抬,哗地送上一捧花,开口就是:“和我在一起吧!”
江瑶结实地被吓一跳,错愕地看他一眼,林启当即又堂皇了。加上他本来也堂皇,接下来的词全部梗死在喉头,磕磕绊绊地吐了两个音节,调都是飘的。所有的殚精竭虑到此都是白搭,林启对自己心灰意冷,干脆闭上嘴,学江瑶摆出一副特别诚恳的表情。
他前天不足、后天无力,学得十分神形俱灭。
江瑶回过神,眼神一敛,她的眼睛有百般的鲜活,都落在网里,一瞬间什么表情都没有。这反差弄得林启更堂皇了,他原来觉得江瑶这一双眼睛,有千言万语太难懂,如今一无所有,没想到难懂系数居然翻了几番。他的心灰意冷,几乎要从自己拉扯到整个人生,以至于江瑶向他伸出手的时候,他完全是茫然的。
江瑶贯彻她顾己不顾人的自我,不在乎林启回没回神,从他手中把花抽出来,说:“我不是为了开心才和你在一起的。”
林启懵懵懂懂的,心里只有一个很飘然的意识:她答应我了。
至于那句话,当下无暇他顾,后来也没怎么想明白。于是当林启找到江瑶,付了饮料的钱,被店员投以暧昧又鼓励的眼神,一侧脸又看着江瑶明显很不爽的表情的时候,想着这句话,心里几乎是惘然的——
别是她当时就想好了,往后的日子就是要找我的不愉快吧?但她就是这么想,我又能怎么办呢?林启非常无奈地想,她这种个性,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了。要是真心想交一个温柔体贴的女朋友,最开始就不找她了。就是这样也喜欢她,但果然……
林启想着,侧头去看与他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埋头走路的江瑶,因为冷而缩着肩膀,却有种把自己环在自己怀里的抗拒——哪怕只是一点,也还是会不甘心的。
林启神使鬼差地问:“你现在开心吗?”
江瑶抬起头,眼中有一点猝不及防。这一次林启对着她的错愕,甚至没来得及堂皇。
因为她说:“如果我喜欢你的话,或许就会开心吧。”
林启哦了一声转回头,都不知该如何去感想。有一刹他应该是极其悲哀的,只是一刹那又连影都摸不到了,像是一簇火苗气势汹汹地烧起来,又后继不足地、忽然就熄了,只留下一地冰凉的死灰,什么也不能想,甚至不能想自己是不是注定要更狼狈一点。
林启只是想着:出门之前想无论如何都要哄好她来着。这下我该怎么哄呢?
他心里冰冰凉凉地想着这些事情,一时间竟然非常冷静,也冷静得非常茫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在哪里。
倒是江瑶忽然开始说话:“我就是很任性的人。我想着,我这一辈子,不要让自己受一点委屈,只要同甘的富贵朋友,不要共苦的患难兄弟。和人交往,就是想要被喜欢,活着,就是要开心。这有什么错呢?”
林启非常认真地听她说,其实还是茫然的,脑海里的思路捋不到一根线上去,只能重复式地思考:这有什么错呢?
“我不打算让自己受一点委屈的,如果不开心,一分一秒都不要强留。”
江瑶停了一会,林启就想:那就一分一秒都不要强留吧。
“不投其所好就刷不到好感度,这种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呢?单单是被喜欢上都要殚精竭虑,与人相处,说到底,哪有那么多快乐呢?如果只是贪恋和我在一起的愉悦,那重要的究竟是我,还是愉悦呢?如果我只是喜欢你的话,就会是开心的了,因为我真的、真的不打算让自己受一点委屈。”
林启这才转头去看她,江瑶的眼睛只是看着地,但他依旧从她的话里感觉出那种毫无破绽地虔诚。几乎都要信了她话里透出来的那一点,他所不太能理解,却依稀能感受到的沉重的偏爱。
江瑶说:“但我不是为了开心才和你在一起的。”
然而,最终未必能信。即使信了,也未必真的能懂。这世界上,都未必有两个人的情感能真的相通,只是在各自的世界里说话,对着几万光年外的太空,偶然截到了一段颠簸,也以为是回音。
努力理应不一定有结果,付出理应不一定有回应,一切的给予,大多一厢情愿。那有什么办法呢?反正我是栽了。
林启想了想,把自己的外套脱了披在江瑶肩上,问她:“是真心实意的,还是投我所好呢?”
江瑶的一双眼睛像远空的星子,“真心实意地投你所好。”
(作者:厉天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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