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光

冬天，夜里十二点，我们一群女孩子下夜班。我们是橡胶厂的员工，最大的十九岁，最小的才十六岁。十几个女孩子穿着一模一样的军大衣，头和脸包裹得严严实实，稀里歪斜的骑着自行车。九十年代的小工厂，很少有通勤车。

工厂在镇上，女孩子们的家在各个村里，最近的转过弯下了柏油路就是，最远的要骑车四十分钟才能到家。出镇，穿村，曲里八拐，不时有人到家，队伍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三个女孩了，我和妹妹，还有一个邻居。

我们仨就是那离家最远，家也最偏僻的人。这是我们第一天上夜班，（以前我们仨是不倒班的，后来换了厂长，所有工序都要三班倒）剩下的路还有六七里，而我们还要穿过两个水库堤坝和一片果园。

月黑风高，呼啸的风吹得树枝哗哗响，白天一团一团不经意的野草，黑暗里都幻化成一个一个诡异的影子，吱吱呼呼辨不清方向的各种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阴森可怕。

我们仨谁也不说话，硬着头皮并排骑在坑凹不平的村路上，谁也不肯领先一步，谁也不肯后退一步。狭窄的路被三辆自行车塞得满满的。

后面有车驶来，听声音应该是那种拉砖的拖拉机，车越来越近，橘黄的车灯光把路照亮了十几米。恐怖的气氛一下子不见了，我们下意识地放松了一下因为紧张而僵硬的胳膊腿，然后开始加速，我们想在拖拉机超过我们之前，尽量享受一下能看清路的幸福。

我们骑的飞快，拖拉机却开的极慢，一直没有赶上来，橘黄的光不紧不慢的照着我们的路，我们依然并肩而行。"那车是坏了吧?"邻居小姐姐突然说。'可能是。"我回答。“那咱们走运了，哈哈，”“他不会特意给咱们照路吧？”十六岁的妹妹说。“想啥呢？看你好看啊，他们拉砖可是跑趟挣钱的，谁舍得搭这功夫？”“应该是坏了，开不快，还好碰到这样一辆车，要不不等到家，我就得吓死。”“嗯，我也是。”我们边走边聊，速度慢了下来。

渐渐的，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车好像真的像妹妹说的，在特意为我们照路。因为不管我们慢骑快骑，车灯都是照在我们前面六七米远的地方，也就是说，这辆车一直保持着跟我们之间不变的距离。

我的心不安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不是耽误人家赚钱了吗？于是我喊了一声“冷，快点骑吧，”就向前冲出去。果然，我们加速，身后的车也加速了，灯光依然笼罩着我们，延伸着眼前六七米的清晰。

终于进了自己的村子了。邻居小姐姐拐进了自家的大门，我和妹妹还要再骑一小段，穿过一个胡同才能到家，身后的车灯依旧在，现在我已经百分百肯定，司机是在给我们引路，因为我们拐进胡同，灯光也跟着拐进来了，而这个胡同是死的，前面出不去。

我和妹妹在家门口停下，橘黄的灯光也停下了。我看不清驾驶室里的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但我确定了，这真的是一辆拉砖赚钱的车，因为一辆过路的汽车照亮了它没转过来的车身，一车整整齐齐的红砖，红的耀眼。

我们对着驾驶室鞠躬，表示感谢。我们挥手跟好人再见。我看不见他的反应，只看见那缕温暖的光开始后退，远离，最后消失。我感觉天很蓝，风很柔软，我感觉云在飘飞，星星在闪亮。我感觉我拥有了一个温暖的冬天。二十几年过去了，我一直不知道那天晚上的司机是谁，长什么样子，多大年纪，但是那天晚上那种温暖的感觉，一直都没有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