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客厅里只亮着盏小灯,玉明躺在沙发上,茶几上的烟缸里塞满了或长或短的烟头。
沙发一旁立着个收拾好的大行李箱,里面是他和妻子的洗漱用品和换洗衣物,明天他们要去青岛乘坐中午的火车到兰州,然后再转车去武威。
九年来为了妻子的病去过很多地方,从青岛到省城再到北京。子宫虽已全部切除且做过不止一次的化疗,还是没能遏制住癌细胞的扩散。只要能打听到的偏方都试过,甚至连癞蛤蟆都吃过几次,但仍无济于事,病情基本上已是药石无医。
前几天听人说甘肃省武威肿瘤医院在肿瘤治疗方面颇有成效,他就决定等为娘烧完九周年后就带妻子去武威走一趟,不过结果会如何,至少求个心安,再者万一要是有奇迹发生呢?
白日里他是一个人回家祭奠母亲的,妻子身体太虚弱,得保存体力应付明天的长途旅程。回来时已经是晚饭时间。妻子吃完后就被他赶去休息了,他没胃口,喝了几口稀粥就开始收拾行李。还没收拾完就颇感身心俱疲,强撑着弄完后就在沙发上躺了下来。
将手臂搭在眼晴上,玉明深叹了口气,咋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呢!
1984年明玉农校毕业后分配在县农业局,四年后顺应下海经商大潮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利用专业特长开店卖农药。
那个年代的钱似乎特好挣,加上又是独家经营,他很快就成了万元户,几万元户。
那时的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耳边听到的都是赞美,面前迎来的都是笑脸。同学、朋友争相与他交好,一致盛赞他慨、豪爽、有本事、讲义气。沉浸于一众艳羡追崇的目光中,他心里似三伏天吃了根冰棍一般地舒爽。
时有村人上门求助,他总是笑脸相迎,解囊相助。 渐渐地,他成了村里举足轻重的名人,村民们有事都愿意找他拿主意,就是村里有大事要决定也会找他研究讨论。
父母整天乐呵呵地,尤其是父亲,听大家夸儿子有本事、自己有福气,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与欣慰,出门的时候那微驼的脊背都挺直了不少。
父慈子孝,妻女安好,姊妹兄弟和睦,家庭关系和谐,那个时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
随着生意越做越红火,他结识了很多大老板,经常出入高档酒店和娱乐场所,吃饭、喝酒、唱歌……成了KTV包间的常客。
见多了灯红酒绿,衣香鬓影,回家后面对妻子,渐渐地就有了些索然无味之感。
他跟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因她长相一般,有些内向,当时不很满意。只是自家条件差,女方不怎么讲究彩礼,又有较好的工作,没别的更好选择,也算是差强人意了。婚后相敬如宾,有个女儿,日子虽过得平淡,也算和谐幸福。
老话说,男人有钱就变坏。玉明也未能免俗,他在KTV里遇见了姜,一个陪酒小姐。不同于妻子的木讷古板、不解风情,她年轻漂亮,时而开朗豪爽,热情大方,时而温柔体贴,似一朵解语花善解人意,让他不顾一切沦陷其中。
他向妻子提出了离婚,并在外面租了房子与姜同居。为了女儿,妻子不同意离婚,所有家人、亲戚都轮番劝导,父母以断绝关系逼他回头,年幼的女儿哭着哀求他回家,妹妹求了在公安工作的堂弟一起到出租屋软硬兼施,最终都没让他回心转意。
最后还是妻子彻底冷心,同意了离婚。法庭判决时,房子跟女儿都给了妻子。他实在觉得对不住妻子,也怕女儿日后委屈,主动提出额外给妻子补偿现金19万。
他以为只要生意在,一切都不成问题。殊不知很多东西都变了。前妻以前从不涉足生意,挣多挣少都与她无关,店里的事都是小妹在管,他只负责进货就行。
与姜结婚后,她很快介入生意并控制了财政权,挣了钱只入不出,全然不顾再投入问题,不得已他只能借钱进货。之后姜与自家小妹在很多问题上产生了争端,多次闹得不欢而散。最后小妹绝然退出,跟妹夫去开了新店。兄妹俩进行库存分割时,熟悉销售业务的小妹带走了大部分热卖货,自然也带走了几乎所有的老客户。
姜本就不谙生意之道,又懒散、享受惯了,做生意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时嫌农药味道刺鼻不想去仓库取干脆直接拒绝客户。仓库里存货越来越多,时间久了过期就成了一堆废品。
答应给前妻的赔偿款总得想办法偿还,玉明还是得借钱进货。就拜托父亲在村里借亲朋好友的身份证去银行抵押贷款,另外还在村里贷了一部分高息款。但以前一直都是依赖小妹,他自己并不了解销售行情,加之县里又开了几家新店,失去独家经营的优势,多家经营竞争厉害,几年下来,他的欠款数目越滚越大,生意却越来越差,最终剩下一堆滞销货和过期药,不得已只能关门大吉。
之后他也做了些其他的生意,却总是不瘟不火或者直接倒闭。最后在负债兑现了前妻的赔偿款后,他再也没有能力东山再起,欠下了四十多万的外债。
生活不再是风花雪月,而是鸡飞狗跳。昔日的温柔体贴,也逐渐发展为河东狮吼。贫贱夫妻百事哀,尤其在生了儿子之后,没有固定的收入,睁开眼就是柴米油盐,生活只剩下一地鸡毛。
为了生活,为了孩子,他厚着脸皮四下借钱。一开始同学和朋友碍于以前的情分,还能多少接济一下,后来次数多了,渐渐地也都冷了脸,有的干脆给个三五百直言不必还,之后遇见陌生如路人。
孩子小的时候体质弱,经常感冒发高烧,有时没钱去医院,又无处可借,他就不止一次舔着脸去伯父家借钱,给多给少都不嫌。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他难过地直抽自己的嘴巴子,抱着儿子失声痛哭。
后来还是以前农校的同学,有几人在市里身居要职,看他实在困难,就多方帮他重新回到农业局,有了份稳定的收入,姜也找了个临时工,生活才渐渐地得以改善。至于那四十多万的外债,则也只能一拖再拖了。
他不敢再回村里看望父母,即使是过年过节,因为一回去就被人追着要钱。他在城里经常搬家,为的是躲避同乡来要钱。这一躲就躲了十多年。
在这十多年里,女儿已随前妻改嫁,与自己生疏冷漠,渐行渐远。以前风光的时候盖的一栋三层楼房被银行拍卖还贷,父母只能暂时借住在别人荒弃的旧屋里,整天被人堵着子债父偿,欠债还钱。家里凡是值钱东西都被拿走抵了债。地里的庄稼收获回家,除了留下糊口的,剩下的全都卖掉用来偿还借款。
父亲说,他不会赖帐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一直替儿子还钱。母亲整天担惊受怕,因忧思过度导致高血压。为了省钱血压稍微正常些就擅自停了药,结果在九年前准备卖粮装袋子的时候,突发脑溢血抢救无效而死亡。
办完母亲的丧事,姜感觉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后结果尤如晴天霹雳:子宫癌中期。赶紧去青岛做了子宫切除手术,然后放疗化疗,短短几个月时间,姜的头发大片地股落,人也虚弱憔悴地不成样子。
那天,一阵痛不欲生的折磨过后,她拉着玉明的手说:“这真是现世报啊!想当年,我真对不起王大姐和闺女……”他无言以对,只能安慰她不要想太多。
夜深人静之时,他常常在心里自问:为什么会走到这么一天?要是时光能回到从前……
白日里,等大家都离开后,他一个人跪在娘的坟前,哭得像个孩子:“娘,儿子后悔啊,真的悔啊!”
“娘——”想起白天的情景,他又低低地喊了声,“我错了,你会原谅儿子的,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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