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
他是迷迷糊糊中听了那人的一段戏,而且还听不明白,只是觉得那人伴着胡琴声时,似乎是从梦里走进他的视野,眼里的点点星光只为那人闪烁。年轻的他只能用脸上的痴傻来表明他心中的崇敬,然后他见着了那人在光芒隐没后的样子,是不一样的,甚至是天壤的差别。
他第一次站在那人面前,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如今想起来仍觉得寒碜。两颊有着因寒冷造成的冻伤以及不自然的红色,他那时穿得臃肿,像一只裹着几层絮的猪,如今回想起来觉得自己这个比喻真恰当。
那人穿得也并不富裕,脚下踏着的那双布鞋,他觉着就在一年前,他都见过那人穿它上台去。那人真鸡贼啊,他总这样说。其实他都明白,穷过的人啊,对什么都是珍惜的,觉着什么都能再用用,何必要扔呢。
他当然也过过那种苦日子,一个农村出身的孩子,只身来到这个城市,无亲无故,他投奔得仅仅是那睡梦里一点点光亮,其余的一片漆黑罢了。
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不过都是这繁华里的落寞,黑白之间的灰色罢了。
在外走得路多了,见得也就多了,碰到的人也都形形色色,什么样儿的人都有,可他还是没改掉爱哭的习惯,难怪那人总爱笑他。那人倒是没怎么哭过,这么多年来,他仅仅瞧见过三次。那人哭是忍着哭的,眼眶通红,牙齿紧咬,听不见声。若是黑夜里,没人知道有人在哭。他小时候听爹爹妈妈说过这样哭最伤身体,因为哭是为了宣泄情绪,压着对哪哪都不好。所以他不爱瞧见那人哭,只是他没敢对那人说,他不敢,在那人面前,他有好多的不敢,以至于封住了他攒了许久的话。
师:
他自称是个手艺人,这么多年来,走南闯北,浪迹江湖,打下的这片天说不上是血染的,却也是汗浸的。
这一路走来,他什么都经历过,什么也都被他扛下来了。他熬干了血与泪,炼得一身铜皮铁骨,他以为他刀枪不入了,殊不知,这个世上哪有完人,总存在一个罩门,中了,轻则元气大伤,重则一招毙命。
那个燥热的夏日,人与人之间总匿着几分戾气,像是有只凶兽隐藏在暗处,只等牢笼打开。窗外树上知了成片的叫声,闹得人心慌,那令人发闷的低气压推着天边的乌云发出隆隆的声响。有人在等待着,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
他那会儿早已明白该来的总会来的,只是不曾想到如此的决绝,如此的不念往日情分。
那个夏天他悼念亡师,连带自己往生那份儿也一同悼念了,若有来生他只想平平淡淡过完一生就好。他曾想过自己这身的活儿得有人传下去,后来这念想也断了,传道接着传,只是再不像从前,也再难像从前。
再回到那个后台,他望着墙上的三位笑了笑,然后把他的那个内向徒儿叫来。
瞧见师父的徒弟眼眶又不争气的红了,这徒弟爱哭早已是个不争的事实。他脸上的酒窝微现,无奈摇头朝徒弟招招手。他哪里有那么可怕,都把这傻徒弟吓哭了吗?
他那时向着这个内向的徒弟讲了许多话,好话不多,但都是大实话,他这一生就陷在这三个字里了。他朝徒弟分析了当下的处境,所面临的困难,所需要的东西,徒弟很认真地在听,超乎寻常的认真,他还记得那个私底下话不多的徒弟,听完后又极认真地朝着他说:“师父,您安排,我做您手里的那枚棋子。”
有一刹那,他紧闭的心门抖了两下,然后闭得更紧,没人清楚那一刻他在想什么,也没人体会到他那刻心中的悲戚。
他说过他了解自己,不是别人口中的圣人亦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他不过单纯的一个手艺人,凭能耐吃饭。
他小心地管理着自己悲悯,他怕再一次被自己的悲悯伤害,而那最后一次的悲悯留给了自己那个内向的徒弟,他想最后一次为世间的悲悯做个证明,不是所有故事都是农夫与蛇,不是所有现实都是残酷。
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做他这行,算一个戏子。一张嘴说尽千帆,道尽冷暖,体味百态,可他却做不到无情。因为他进入这一行全靠一份痴情。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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