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

     有时候，伤痛来的太突然，当时反而感觉麻木，殊不知，这力量的强悍，居然会随着时日的增长一点一点显现出来，再一寸一寸的堆积在心头，那锥心的痛，很是磨人，甚至叫你不得安度这难熬的寒冬。

——前言

一

     这是个坐落在渭水旁边的小村庄，是晴子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小村庄是几十年如一日的没有变化，一个月前一场丧事刚过，眼下下一家又搭起喜事的棚子，红白事交替，没有人会真正在乎什么。这就是人事，就是代谢。时间会抹平过往的一切东西，滚动着它的车辙继续朝向未知的远方。而只留下亲身经历的几个亲人，在暗地里心会隐隐作痛。

二

     一切都没有变，不过有些事情又确实是改变了，比如两个老人，那场死别对于他们的打击是巨大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仿佛一个恶毒的咒语，强烈的冲击着老人的身心，老头一大半的精神气仿佛都被抽走了，住了一回院回来，越来越多的时间都躺在烧的暖和的炕上，对于老年人来说，冬天本就难熬，如今的情况又好似山头未消融的白雪，加上草地上的白霜，更令人悲伤。晴子想，也许在这个严冬，也只有炕的温度，能切切实实的给他们一些保护和温暖，不至于浑身都被悲伤侵蚀。老婆子还是微弓着老态龙钟的身体屋里屋外，院前院后的忙来忙去，从表面看来一切如常。但显然，一切都明明白白，他们只是把最深切的悲痛隐藏起来，默默承受着，没有外露出来。这一点，晴子从他们缓慢走路的样子、缓慢的语气和偶尔很快的抬起手背拭眼睛的动作就判断的出来。他们越来越像个小孩子，委屈，难过，需要人的帮助，晴子觉得。

三

     噩耗总是来的那么突然，那么轻易，而留给亲人的哀伤却像河里的水一样，怎么也流不尽，这个举步维艰的大家庭啊，未来好像还遥远的没有影子，晴子感到心烦。

     不过回到自家，晴子看到，堂屋里爸爸的老松木根雕案几脚下，几个花盆里栽种的冬青树郁郁青青，枝肥叶大的在尖尖开出几团小花花，在老火炉的滋润下，静静的养着，而水盆里去年暑假调皮的弟弟捉的两条小鱼，也长成了大鱼，肥肥壮壮的，在水盆里石头中，不急不缓的游走着，仿佛游过一个世纪也就那么长，正午时分，阳光撒进屋里来，炉火旺旺的烧着，花静静的开，鱼静静的游，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啊，仿佛一辈子也就那样了，淡泊宁静，温和美好。这样的景象让晴子感到了一点惊喜和温暖，让她觉得，生活也许也没有这么糟糕。

     但是当一个家庭一下子承受了严重的打击后，它所留下的创伤是没有办法在很短的时间里愈合的，也没有什么人能一下子解决好所有的遗留事件，甚至连最理智的人也不例外，不可避免的要卷入几场争吵中，关于人情的，关于主导权的，关于遗留财产分配的等等系列问题与分歧。

四

     最近家里事情很多，简直一团糟，晴子觉得很头疼。家里的每个人仿佛都陷入了一个怪圈，争吵一场接着一场的发生，没有人愿意先低下头，也没有人愿意放下自己去包容对方，每个人都好像有千言万语难说出口的苦衷，每个人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对的，男人总是长时间的沉默不语，在他眼里，所有的事情左不过天道轮回，尽心尽力就好。女人也很偏执，她一心想为家未来的光景多做打算，女人的身体本来就不好，而这一连串的事情又让她心结满满，常年的忧思过重让她的脸色看起来并没有那么的健康红润，反而呈现着一种近乎病态的黄色，加诸老人姑嫂的想法也不尽相同，于是产生了很多的争吵，大人们这一系列的争吵让晴子很难过也很困惑，她感叹：为什么许多时候，事情发展的进程常常不能如人所愿呢？她看着老头无力的躺在炕头，昏昏沉沉，呆滞的目光让晴子联想到一只年老的隼，他感叹人生多变世事无常，一时情至深处，泪眼朦胧，涕零沾裳。

五

     他打小便是一个苦命的人。那是中国农村还处在大公社的时期，各家的光景都还分外的艰难，一家人的生计本就难维持，他父亲又走的早，家里兄弟两人，只有母亲独自一人拉扯，不曾想过了几年，母亲也因病过世，从此，他最后一把保护伞也失去了。那个时候，他9岁，正是该人疼爱的年纪啊，该拿着弹弓弹珠去调皮捣蛋的时候，而随着父母的先后离去，他这一生的求学之路也终结了，从此开始艰难的求生之路。哥哥比他大，但失去单亲的亲兄弟二人之间，也并没有像一般苦情剧本里写的那样，受尽磨难的兄弟二人从此互相扶持，发奋图强，终于闯出了一条成功之路，变得功成名就。现实是，老大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而他，则继续留在村子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为了不饿肚子，他受尽欺凌，历遍人情冷暖。永远的失去了双亲爱护庇佑的小男孩啊，寒天里无人操心给他添厚衣裳，四季也无人操心给做鞋子，一双鞋穿烂了，便赤着脚在地上跑，出去给人放牛，山野路上多刺多石子，赤脚踩下去，尖锐的东西刺穿脚心的皮肤，生生的痛感直直的往孩子的心尖尖上钻，可人家的牛不怕啊，牛不急不缓悠哉游哉的到处寻找着鲜嫩肥美的草，小男孩拿着牛鞭子，忍着疼，跟着几头老牛，赤脚踏过一片又一片草野荒原。回来的时候，村里的土路有一个深坑，一头老牛脚下踩空，掉进了深坑，那不是男孩的错，可瘦弱的他拉不起这头掉进深坑的老牛，就像弱小的他拉不起生活的重量一样，费力再多也是徒劳。颤颤兢兢的男孩，来不及说出口的辩解，都随着东家举起的石头一样的土疙瘩，毫不留情的砸在他的胸口，委屈心酸无人问津。没人疼，没人爱，没有母亲捧着他的脸，温柔关切的问他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也没有父亲走在他身后，用有力的大手握住他的手，帮他拉上来这头老牛。东家还在骂骂咧咧，恶毒的怨愤他的无能，害他损失了一头牛。男孩被吓的失魂落魄，呆呆的捂着胸口瘫坐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寒凉委屈难过，自己活的还不如人家一头老牛。一阵阵风吹过，卷起土路上一层层黄土，男孩瘦弱的身影，逐渐的模糊在经年卷起的风中。

     后来男孩长大了，独自在外打拼，风霜雨雪一肩扛，再后来娶了媳妇儿，有了人生的第二个家，夫妻二人含辛茹苦好容易将儿女拉扯大，各自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男孩也熬成了老头子，该是乐享天伦的年纪，儿孙满堂，谁曾料想老天又让他承受老年丧子之痛，大儿子的突然离世，带给老人无尽的悲伤。

  老头跟晴子说起这些的时候，断断续续的，几度哽咽失声，他说他怎么也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如此的不公平，他这一辈子，前半生已承受了太多常人无法承受的苦难，为何老天还不肯给他一个安稳的晚年呢，他觉得现在这些东西不是应该他承受的却偏偏遇到了他的头上。老人神色沧桑而悲戚，几经思绪，最终觉得还是怪自己命运多舛罢，可他始终想不通：“为何老天要如此待我呢？”他的语气有几分委屈，几分无奈。这个问题无解，晴子觉得也许这世上也无人能解，到底为何老天爷会让一个人一辈子从头到尾承受那么多的灾难呢？晴子仿佛看到，一个古稀的老人在跟命运提出抗议，可年迈老人这个字眼，注定了这场抗议的输赢和方式，那么无力又无奈。可普天之下，却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有什么用呢。

六

     回到家，并没有人在，让本来就不暖和的屋子显得更加冷清，炉子里的火这几天从来就没有生的欢过，晴子费了很大的劲想让火苗欢实起来，她是多么盼望炉子里烧起旺旺的火来，感受火苗在炉膛里跳动带来的温暖，抵御室外零下五度的寒冷，也抵御她心上的寒冷——屋子里一切都让寒冷衬托的冷冰冰的，这个家也好像结上了一层薄冰，不厚，亲历结冰的过程却足够难受，冷冰冰的空气，沉默的人，无解的难题，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愁眉不展的呢？

 晴子这几天听不同的人说了很多不同的话，但左右又不过是各诉各的难处，道他人的是非。晴子觉得，大人们总是这样，总喜欢用自己的评判标准去衡量别人的对错，可是每个人生来本就都是独立的个体，又在各自的生活环境里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认知，你经历的别人不一定经历过，你的情绪别人也不一定会感同身受，你认为该这么做的别人偏觉得那样做才是对的，就好像庄子曾说过的一样“子非鱼，焉知鱼之乐”，鱼通余，子非余，焉知余之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心愿，我们反而要以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也要照做，这岂不是可笑？

     话虽这么说，晴子面对这样的局面，却不知道要怎么解决，与此同时她突然惊觉，以前在自己认知里固定的很多东西，都变得不那么坚固了，它们开始崩塌，比如心里对于每个人的看法，以前完美的无坚不摧，现在看来，只是自己认识的太片面罢了，离得太近，便只看的到一个人的好，今天大家在争吵中暴露出来的本性，让晴子看到了许多以前从来没见过他们表露过的一面，有点陌生，有点不堪。

     不知道为什么，晴子的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她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还有什么无法预知的暴风骤雨在等着这个家。这个她曾以为很安全很美满的家，好像正在她眼前逐渐的变得陌生，出现了某种可怕的裂痕。

     生活在那一刻，就好像一只恶魔，正张开它满嘴的獠牙，随时准备恶狠狠的咬下去，随时准备让这个家分崩离析。

七

     人的内心感到惶恐不安的时候，人生气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心里千头万绪，种种复杂难以言表的情绪都不受控制的冲出头脑，然后便什么理智也顾不得了，什么混账的话都说得出口，你忘了那人对你种种的好，也忘了那人对你的恩，只剩下无休止的气愤。

     后来这样势头愈演愈烈，家不成家，这让晴子不止一次的想要离开，离开这个会带给她痛苦和绝望的地方，她多么想不顾一切的大喊大叫，大哭一场，这种薄冰一样的冷暴力带给晴子很大的压力，让她有些透不过气，她的情绪也越来越糟糕，甚至让她产生了这样极端的想法：这种若即若离的家，还不如彻底的剥夺她的一切来的痛快。

   天色向晚，漆黑的夜幕已经快要笼罩下来，而晴子看着这个女人默默的弯腰劳作收拾房子，从午后忙到现在，她的心里除了无尽的愤恨还是愤恨：她愤恨那个女人，干嘛这么劳累自己，根本没人把你的辛苦放在心上！何必要默默的承受这一切，何必把自己搞得半下午的灰头土脸疲累不堪，一家人心意不相通，纵然房子打扫的再一尘不染，你再尽力，也是表面功夫而已，换不回欢乐融洽啊。而女人只想到其一，未意识到其二，觉得自己辛苦操持却换不回理解，于是产生了委屈，久而久之成了怨气，自己心中积攒的怨气越来越多，加诸彼此误解和缺乏沟通，于是一个人的心结，也成了大家的心结。

     而另一边，那个屋子里只留下了三个人，两个老人和一个孩子，虽然冬天天黑的早，但时钟才过六点十分，屋里的人便急急的给大门上了锁，晴子不敢细思量，里面隐藏着太多的悲伤。

     人啊，现成的悲痛就在眼底，回到家，看到一家人都健健康康的，难道这不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吗？不知道每个人都在折腾些什么呢？这些折腾又是图什么呢？晴子实在想不通。人应该学会珍惜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莫要对此百般不满，百般挑剔，否则当你突然有一天面临着永远失去，你的余生只会追悔莫及。

八

     晴子站在漆黑的院子里，静静的感受着冬夜的寒气一丝丝的透过衣服，侵入体内，引起一阵寒冷的颤栗，抬头望望天，也是漆黑一片，不见光芒，正对面连绵起伏的大山，黑乎乎一团影子，正像极了晴子的心，压抑而又沉重。

     这个严寒的冬天啊，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盼来春天呢？

九

     日子就在这样的寒冷中一天天的流逝，心中的麻木和疲倦令难言的痛楚开始慢慢结痂。人生八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因果纠缠，人在其中，又如何解脱呢？晴子想了很久也没有得出结论，也许只好交予时间去编织答案了。

十

     近几天的天气很不错，瓦蓝瓦蓝的天空，太阳暖融融的照下来，杜仲树虽是只有光秃秃的枝丫，但是条条却又细软笔直，引来了一些红嘴长尾巴的鸟儿在树梢间叽叽喳喳的交谈，天地间颇添了几分清明景象。

     这些景象带来的生机和温暖让晴子感到愉悦，多久违的温暖啊，带着融冰化雪的力量，人活着可不就像看这天地间的风景一样么？人们总在大雨时节盼着晴天和彩虹，在天寒地冻里盼着春暖花开，在困境中盼着希望，正因为有了盼望，并知道这盼望像四季的时序一样总会到来，才能走过一程程的风风雨雨，要是没有了盼头，那希望也将消失，人活着就成了行尸走肉。

     这个严冬对于晴子一家来说，的确是难熬的，可是晴子想，无论日子有多难熬，只要心里还存着不灭的希望，不断的向前进，总是会盼来春天的。

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