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归宿，她是他的一条小舟，只是为了渡他过生命里的某一段路。
——————
陆蒹葭在一家证券公司工作七年，相貌平凡，为人厚道，工作卖力，脾气极好，同时资质平庸，无大的野心，毕生所愿就是在三环以内的繁华地段买下一间两室一厅的住宅，三十五岁以前娶到妻子，四十岁以前完成成家立业养儿的任务。
今年陆蒹葭三十有四，离他的下一个人生分段路标还有一个月零七天。
此刻，他有点着急。
“小陆，去，把这份报告给老板看一下。”
上司杨启比他还小半年，但是工作能力优秀，已经提拔到他头上去，目前还有节节攀升的趋势，陆蒹葭虽说并不爱计较，但这样若无其事地称呼同辈的人，还是让他不舒服。
但是不舒服又如何呢，他可以痛快地上去吵一架，吵到酣处大可以拳脚相加，理由在他这边，没有人会认为杨启是对的，他一向恃才傲物。
然后陆蒹葭就可以卷铺盖走人了。再优秀的人缘也抗不过顶头一道口谕，他的饭碗是公司给的。
陆蒹葭还是陆蒹葭，他依然温吞地微笑着，接过那叠薄薄的书面报告，替杨启送上只相隔二十八个台阶和十米走廊的办公间。
老板不在，他把报告仔仔细细地整好，压在远离茶杯的一个显眼的位置，然后退出去，转身和一个女人撞在一起。
“抱歉抱歉。”他手忙脚乱地将女子从地上扶起来，没想到自己的力气那么大。
高挑女子抬起头，一张古典的东方美人脸映在陆蒹葭眼里，凤目，柳眉朱唇，牙齿小而洁白，鼻子弧度秀气。一头乌黑的长发挽在脑后，好似刚从碧湖离捞出来的水草闪着光泽。
女子说：“可以放开我了吗？”
陆蒹葭红着脸收起手，下意识地再次说：“我十分抱歉。”
女子笑了笑，没有酒窝，但笑容澄净。也许美人笑起来都是极好看的。她说：“你好，我是新来的员工，我叫林以霜，以后请多关照。”
没有递上名片。
他亦简洁回复：“陆蒹葭，财政部。”
林以霜又笑起来：“陆先生，你的名字含情脉脉。”
陆蒹葭窘迫地说：“时常被同事拿来取乐，习惯了。”
“那真是可怜。”
“不不，请不要误会，大家都是很友好的人，开玩笑并无恶意。”
“那么，”她说：“我期待着。”
林以霜进了老板的办公室。
陆蒹葭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秦总新聘用的秘书，听说是复旦文学系毕业，屈尊来到这所名不经传的证券公司，秦老先生喜不自胜，连带着看他们这些下属人员都愈发和颜悦色。
秦无歆爱才，对特聘而来的职员，常常心无芥蒂委以重任。比如林以霜，比如杨启。
当然，他对普通职员也不赖。
每当陆蒹葭吃了哑巴亏，秦无歆总是拍着他的肩膀说：“陆，你有的是器量。杨启小聪明太多，总有他吃亏的时候。”但是他又对杨启那么好，秦无歆说：“尽管杨启毛病很多，不过你要知道，我首先要做的是发展我们的公司，而杨启很有才华，我不得不牺牲一点小的利益。”
秦无歆就是这点最让陆蒹葭佩服，他不说很多冠冕堂皇的话，他就这样告诉他，杨启能让自己利用的余地很大，所以在私事上，他不能乱插手，需得他们职员之间寻找合适的方法解决。
陆蒹葭看着林以霜，她窈窕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想，既然念到那么好的学校，希望这是个真正有智慧的女人，工作能力和人际交往都同样出色。
那天晚上，杨启再次升职，已经到了财务副部的位置，得到消息兴奋地满脸通红。他高高举起通知书，像个拿了满分的七八岁孩子，不管以后的路坎坷与否，当下就很让他快乐。他说：“我请所有人吃饭！太贵的有心无力，但海鲜蒸锅保证吃够！”
陆蒹葭正惊讶于杨启什么时候开窍了，知道升职后要对同事们好一点，接着杨启就说：“至于小陆你，我还有些工作委托。”
刚刚还在沸腾笑闹的科室倏然就静了下来。陆蒹葭一愣，顿时暗中苦笑摇头，想知道杨启又要做什么。
杨启说：“说来很对不住你，但是如果值班，我就没办法请大家吃饭了……我知道，你一向心地善良，从来都顾全大局。我一直很感激你。”
陆蒹葭感到眼泪渐渐涌上来，溢满了整个胸腔，在喉咙和眼眶里翻涌着，试图冲出他的身体，冲垮堤坝。
可是他哭不出来。
他知道，谁都不会为他出头，就像往常一样，他们肯定都是同情着自己的，他们的眼神充满愧疚。但是谁会为了他这样一个平凡的员工而站在副部的对立面呢？也许未来还是正部。甚至连拒绝就餐都不可能，这同样是拂了杨启的面子。
所有人心知肚明，杨启要孤立他。
可是他想，他做错了什么呢？为什么这样的让杨启千般碍眼，万般挤兑？杨启从未说：“陆蒹葭，我讨厌你。”从未正面表露出一点不友好。可见他不是完全地缺少情商。
陆蒹葭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傍晚七点钟，陆蒹葭独自在空荡荡的科室，与一台很旧的、笨重的笔记本电脑形影相吊。
天完全暗下来了，光线一丝一丝地消失，科室里树影憧憧，后来连树影都看不见了。他仍然没有去开灯，手指在键盘上僵硬地移动。
终于，在月亮升起来时，黑暗里传来水花啪嗒啪嗒绽放的声音，陆蒹葭想去查看哪节水管漏了水，站起身。风吹过窗子，脸上一片冰冷的潮湿——原来他哭了。
男人怎么能哭呢？他命令自己不许哭，快停下，但是泪闸再也不受控制了，夺眶而出，流到脖子上，衣领里，浸湿了西装衬衫。
他趴在桌子上呜咽起来。
正当他哭的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突然有人打开了点灯开关，科室里刹那间充满光明。他像做了坏事被抓到，在一片灯光中原形毕露，抬起头惊恐地看着门口。
林以霜放在开关上的手停住，她狡黠的笑容僵在脸上。
沉默了很久，陆蒹葭说：“你怎么还没回家？”鼻音让他完全放弃寻找借口，索性破罐子破摔，大大方方地抽出一张纸巾抹眼泪。
林以霜在询问和回答之间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后者：“正在和前任秘书交接工作，整理的投入，不觉就晚了。”她笑了：“下楼时听见这边无光却有声音，还以为闹鬼。”
陆蒹葭也笑了：“胆量不小。 ”
林以霜看到他笑，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哭？”
语气柔软，并无怜悯或鄙夷。
按照他的个性，陆蒹葭本来不会解释，但也许是这晚的月色和美人都太皎洁，他把来龙去脉简单说了说，竟带着一点儿委屈。
林以霜哑然，半晌说：“你加班完了没有？我请你吃饭吧。”
陆蒹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单身，同时很饿。
他点了点头。
他们去了一家日料店，陆蒹葭素来勤俭，这回竟点了最贵的料理，看来的确是气坏了，受了点刺激。他当然不会让林以霜埋单，半路借口卫生间悄悄付了款。
陆蒹葭的苦恼，林以霜一个字都没提起，也没有安慰他。倒不是林以霜造诣高，她只是纯粹不会安慰人。她还没见过一个男人躲起来哭成梨花带雨的，怕安慰不好反再次惹他伤心。
陆蒹葭自然乐见其成，天底下没有多少男子喜欢女人总当面提起自己的软弱一面。悲伤暂时搁置，高兴地享用着一只烤石斑鱼。听林以霜讲她辞掉上一份工作之后的旅行经历。
丹麦、荷兰、挪威，马来西亚、印度、巴基斯坦，甚至还有立陶宛。
陆蒹葭说，你不怕死吗，不怕路上的危险？战争？尤其是中东，最近很不太平。
林以霜说，怕，简直怕死了，在搭车从阿富汗边境路过时，差点被巡逻的士兵当成间谍开枪打死。
但是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九死一生逃回中国，才发现生命也可以不作为。如果非要作什么，那也是做给某些人或者某一个人看的罢了，她已经过够了那样的生活。
陆蒹葭明白林以霜是因为抵达过顶点，看过了生与死，看遍烦恼，这才有资格抛却琐碎归隐山林。他听的得津津有味，他的生活太苍白，需要别人的故事点缀。
店长是东北男人，高大结实，眉目清秀，走过来轻声说：两位，我们要打烊了。
陆蒹葭看看表，竟已十点整，忙起身道歉，然后把外套递给林以霜说：“我送你回家。”
林以霜微微一笑，知道他只是感激，并无过度想法，至少现在还没有。他们家顺路，又不远，她遍建议陆蒹葭散步送。
陆蒹葭喝的很少，风一吹才略有些醉了。
林以霜三分酒意，雪白的脸颊晕开淡淡的绯红，路灯下艳若桃花。
什么烦恼，早就烟消云散了。
他别过脸去，一心一意地盯着脚下的路，坦然的反而是林以霜。
陆蒹葭失眠了，他承认自己喜欢上了仅两面之缘的新同事，两人之间的差别还不光隔着二十八个台阶以及十米长的走廊，还有阅历，还有天分，还有性格。
可是那又如何呢，哪条法律规定不能追求比自己优秀的人？林以霜的态度是一回事，他的行动力是另外一回事——不开口永无机会。
但是上来就说“做我女朋友吧”，换成谁都很尴尬，更别说林以霜可能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想法。所以要慢慢来，要慢慢地、慢慢地靠近她，不能把这只美丽的杜鹃鸟吓走。
就从每天早上打招呼聊两句开始。
想到这里，他安心地睡了过去。
次日他早早地洗漱，把自己收拾地清清爽爽，喷了一点发胶，试了试很久没穿的一套名牌西装——竟穿不下了。他傻呵呵地对着镜子笑，看来以后日程里还要加上早起晨跑了。
一番收拾，镜子里那个人竟有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仿佛追求到林以霜是把握十足的事情。他照了又照，差点错过三十分钟一趟的公交。
他到达公司楼下时，林以霜也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她神采奕奕地，不见宿醉的样子。笑着说：“好吗？”
陆蒹葭说：“好得很，倒是你头疼没有？你酒量不小！”
她害羞地低下头：“有点，差点睡过头，还是我男朋友叫我起床的。”
陆蒹葭怔怔地看着她，突然有仰天长笑的冲动——老天，他光顾着激动了，一大早穿衣打扮还为此整晚失眠——人家林以霜条件这么优秀，怎么可能单身呢！
他神情失常，似哭非笑，林以霜有点担心：“你怎么了？”
陆蒹葭摇摇头，“恕我冒昧，敢问是哪位兄台有幸得你垂青？”
林以霜被他逗笑了：“你讲话真风趣。不过，原来你不知道吗？我男朋友就是你的同事，他是杨启啊。”
—END—
后记：
这段实是在等夜间火车时码出来的，干坐着实在无聊。然而大晚上的不睡觉我也恨恍惚，所以若有哪里不恰当还请见谅，欢迎讨论。
再说说这个故事……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生命里本就充满了意外和遗憾，所以回忆起来才显得那么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