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雨堂从工厂下班回来,又是一个夕阳欲颓 。她就这样,带着一身潮湿闷热,爬上摇摇欲坠的筒子楼,那方五十平米的狭小房屋。她自嘲曰蜗牛壳。
托着楼下大爷从海鲜市场捎回来的一箩筐鱼肠,腥味冲天,与开膛破肚平摆在眼前的鱼效果等同,季雨堂捏着鼻子伸长手臂拎远,挪位至几乎只能侧身站着的卫生间。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又挪出来了,她怕家里那口子嫌味道重,从而迁怒与她养的一窝小奶猫,“挑三拣四的畜生!”
是,有两个人住在这间房子里,转个身都会鼻尖碰鼻尖的地方,他们却生活了足足十八年。
多么理所当然。人应当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活下去的,除非死掉。
又多么不可思议,彼此相看两厌地共存着,在缺少一本证书的条件下维持着,在对方贫瘠的脸上寻找一丁点儿安慰。
季雨堂摸摸自己的脸,她还不到四十,皮肤已经粗糙的像树皮,额头两道皱纹。每次洗脸、走过一片湖水,甚至路过店铺橱窗,她都没有勇气向镜像中多看一眼,她怕看到她的青春源源不断地从身体的各个部位流失,唯有一双眼睛还明亮,大而惊恐地嵌在眼眶里。
前尘过往皆是幻觉,她不承认十六岁季雨堂的存在,仿佛是一个羞耻的印证,让她一再地在记忆里重复着这个过失。
十六岁的季雨堂躺在阁楼的地板上,距离窗外的夜空是那么的近,星光如同闪烁的眼泪涤荡着她的灵魂。她徜徉在自己的想象里,山外是另一座山,花中还有另一个微观世界。当下天地无限广,岁月不愁长。
她有大把的家务要做,有繁重的课业要完成,常常疲劳到衣服脱到一半就趴在床上睡过去。可是那又如何,那时候她的生命是有光的,尽管她还不清楚那光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宿命,也许是肆意燃烧青春所遗留下的幻象,仿佛一柄鱼烛,趋近永生。
所有风华正茂的少年都无法想象出自己垂老的模样,即便身边充斥着长辈固执和慢慢腐烂了的气味,似乎永远清洁不去的浑浊气味。他们被青春的幻觉蒙蔽着,他们想象不到。
十九岁,季雨堂跟着她的幻觉走了,追随着李宿投射给她的一点希望,在选择中孤注一掷,执拗地与父母切断关系,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谎言。踏出家门的一刻,季雨堂只是停顿一下,没有回头。
街头那个抱着吉他调弦的男子比她大十岁,灯光色调冷暗,他低垂的眉眼,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她说,为我弹一曲。
李宿看了她一眼,瘦劲的指灵活拨动四条嗡嗡震动的琴弦,歌词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唇齿间流淌出来,叮叮当当,十分悦耳,她看到一条溪水环绕在他们两个身边,水花撩拨起来拍打着她的发梢与小腿。
她忘了他唱过什么,也许她根本就没有听过。
雨堂说,真美。
李宿其实长的并不好看,左眉缺失半条,他轻描淡写,说:“被人划到眉骨,痊愈后虽然没留疤,却不知怎么的张不出眉毛了。”
李宿在N城每个角落都表演过,但是后来雨堂总能找到,没有什么巧合,她仔细研究过李宿的行动习惯。雨堂以为那就是爱情。
李宿一日穷过一日,他们换租的公寓一日比一日小,季雨堂自愿前来照顾他的起居,李宿生活很邋遢,但是比起雨堂逐年累日承担的家务还是不足为道。李宿接受她所做的一切,她不来亦不心生怨怼。后来雨堂有了他家的钥匙,李宿依旧若无其事。
二十岁季雨堂怀了第一个孩子,她喜不自禁,但是李宿仍然毫无情绪,仿佛她渐渐大起来的肚子里揣着一颗没有生命的石头。胎儿五个月时流产了,李宿接到电话乘公交到医院病房,季雨堂面色憔悴,泛着青黄,她躺在消毒水气味浓重的病床上笑着说:“抱歉,买菜时滑倒了。”
李宿把两个裹在旧报纸里的油酥火烧递给她,雨堂抱着热的发烫的烧饼,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逐渐苦涩,她微笑着还给他:“谢谢,这两天医生不允许吃。”
李宿对她不热情,也不坏,当即留下照顾她。隔壁隔帘的妇女阑尾炎,刚切掉一截肠子,她说,你丈夫对你真好,我家里,只有派来的女佣忙前后。她不是在炫耀,她的脸上的确有落寞。
“我们没有结婚。”
妇人一愣,接着说:“一定会的,你的福气在后头。”
雨堂微微一笑,并不分辨。
出院那天,李宿带她去高级餐厅狠狠吃了一顿,饭毕坚持不让她看账单,李宿说:“没花几个钱。”雨堂只知道没看他带上那把质量极佳的吉他,那把吉他李宿虽然不说,但的确视若珍宝,不管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的。
回到公寓,李宿说:“雨堂,明天不必来了。”
季雨堂点点头:“我歇一天,后天来帮你把储藏室收拾出来,这个地段高贵,租赁出去也能有些收入。”
李宿说:“后天也不用来了,以后都不用来了。”
雨堂看着他:“非此不可吗?”
李宿没说话,但沉默里有坚决。
雨堂走了。
那天晚上季雨堂徘徊在第一次预见李宿的地铁站,直到营业结束也迟迟不走。一个值班的中年男子走过来说:“小姐,请离开。”雨堂看着他说:“去哪里?”
“回家。”
她说:“好。”
这个面目平庸的中年男子,是她后来的同居者,另外有家庭,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
很多听过这个故事的人都说,季雨堂识人不清,李宿辜负她真情。雨堂自己心知肚明,她爱上李宿,是在出院后被他驱逐的夜里。她曾在他的床头柜里发现过一枚戒指,套在雨堂的无名指上刚刚好。
李宿给不了她好的生活。
他爱她,所以未曾举案齐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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