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孩
文/糖稀
今天写一个小男孩儿的事。我多年前与他相遇,有过彼此驯养的短暂时光。后彼此独立在各自的生活中,但未曾忘记他。希望他日后的生活之中,有蓝天白云,有和风日光。
我记得一个孩子。
虽然在20出头的年纪谈一辈子还太早太不严谨,但我想,这辈子,我的的确确不会忘记他。
那个孩子是在福利院遇见的。
高一的重阳节前夕,跟广播站的朋友一块儿去当地的福利院看望老人,福利院里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那天刚好被老师带出门了,另一个留在院中。
是个男孩儿,当时大概八九岁,个子不矮,但瘦。他不大说话,一个人坐在楼梯上,有人叫他,他就打人,性子很沉也很躁。
刚开始我并未太留意他,喊他没理之后便继续蹲在地上陪一位红军老爷爷聊天儿。
男孩胸前挂着张校牌,他就一直低头摩挲那块牌儿,谁过去就是一巴掌。
中饭我们在福利院里包饺子,饺子包好后几位朋友去叫他,他不打人了,开始打自己,手里紧紧的攥着那张校牌,双手握了拳一遍一遍往自己头上砸。一位阿姨过去安抚他。
我问身边带队的老师:“那个男孩子是怎么了?“
老师叹了口气,说:“是个孤儿,几年前就在这了,被父母扔了,放福利院里养着。这几年我年年重阳都来,他一直是那样。“
没有人叫得动他,所以我们吃饭的时候他就继续坐在楼梯上,我时不时回头望他,感觉到他的眼泪砸在校牌上。
问阿姨拿了个碗,给他留了份饺子,饭后端去他身边。
我在他面前蹲下,把身子近乎蜷成一团才使得自己比他低,然后仰着头望他。
他牙齿咬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双手依然把校牌握在拳头里。我未躲闪他的眼神,直到他抬起头。我直起上身,没敢碰他,试探性的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他望了我好久,“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双手挥舞着要打我。我放下手里的碗,抓住他的手,起身与他并排坐到楼梯上,安抚他。
他渐渐平静下来,像失了力气在发抖。我问他:“姐姐可以抱抱你吗?“他没说话,头低着。我将他拥入怀里,很久没换姿势,他的眼泪,一点一滴的流进我的脖子里,滚烫烫的。
不记得那个拥抱有多长,后来是我先跟他讲,身体已经僵了。他便放开了手。我突然笑了,他也跟着笑。气氛就这样放松下来。
想要离开给他热饺子,他不准我走,抢过碗自己吃。
他吃得太急,我就帮他端着碗。他一边儿吃,一边儿手舞足蹈给我讲在学校里的故事。他说,老师罚他站,他顶撞老师。
我问他:“老师为什么罚你呀?“
他说:“我学习不好,跟同学打架。“
我问:“那你为什么跟同学打架?“
他说:“他们先打的我,我还手,但老师不罚他们,罚我!姐姐你看!“他指着嘴唇给我看。
他的嘴唇是破的,我一开始以为是唇腭裂,没敢问。
他又挽起手臂和裤腿,上边儿很多淤青。
下午福利院里的另一个小孩也回来了,我们做游戏,他一直跟着我,我在哪一边儿他就要跟哪一边儿。玩“老鹰捉小鸡“,我被抽出来当”老鹰“,他也要跟我一块儿当”老鹰“。当时想,这是游戏规则,要教他守规则,不能允他。他便不玩儿了,站到旁边,拍着手给我加油。
福利院里的老人通常两点要午休,但因为我们来,他们把午休调到了三点。我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就跟他说我要离开了,他便一瞬间回复到我们初来时的状态:一个人坐在楼梯上,一言不发生闷气。
临走时,我去叫他,跟他说,我会回来看你的。他又在哭了,不理我。
福利院里的阿姨送我们,老人们一人握着一位同学的手,满脸的不舍,红眼眶里浑浑浊浊的,但流不下来眼泪。
问阿姨那个男孩的情况,阿姨说:“出生没多久就被父母扔在了路边,有人报案,派出所就把他送到了这儿,福利院养着。估计是因为兔唇,要不男孩儿一般是不会被丢下的。在学校里老被同学们笑话,成绩不好老师也并不上心。“
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他已经不坐在楼梯上了,站在房门口,望着我们,并不过来。
后来准备上车,他突然跑过来,抱着我的双腿,用力撒娇。我蹲下来安慰他,要他与我约定,好好学习不打架。跟他说,你做到了我春节再来跟你玩儿。他点头,我们打了个手指勾勾儿。
帮他把眼泪擦了一遍又一遍,他才让我上车——一个快步冲到车边,为我把着车门。
车开走了,我们还能望见老人们互相搀着相送的样子。突然小男孩就奔跑起来,一直追着车。
我让司机停车,跳下车对他喊话,让他回去。福利院的阿姨也追了上来,把他拽住。
车再开后,他挣开阿姨的手,又追着跑。终于在一个拐角处停了下来。我回头望着车子扬起的尘里,那个小小的孩子,终于哭了。
那年春节之后,曾组织哥哥姐姐们要回福利院去,我用压岁钱去超市买了好多小零食,欢天喜地想知道他有没有过的好一点儿,但临行前因为哥哥有公务而临时取消,我也就失了与那小男孩的约。
翌年再去,已不见了他。
今天中午回家的时候,在小区前边儿的大空地上看见附近幼儿园的老师正带着孩子们排练节目。
排练的间隙,我冲着一位小女孩挥手笑,她也冲我乐。继续跳舞之后,她时不时望我一眼,跳得很卖力。我一直看着她,每次她望过来就竖个大拇指给她。小女孩跳完后,举着黄灿灿亮闪闪的花环冲我招手。
散场之后,孩子们排着队准备返校,有个男孩子一直望着我,我便回他一个笑脸,他一下脸就红了。
娃娃们的手里都拿着两面小红旗,那个小男娃突然离队跑到我身边,飞快的把旗子塞到我手里又迅速跑回同学中间。
那一个刹那,我觉得,孩子是这世上永恒不落的太阳。
每到这些时刻,就会浅浅淡淡的想起,多年前,在福利院遇到的那个小男孩。
他曾指着胸前的校牌,一字一顿的教我认他的名字——安峰。
是福利院里的阿姨给他取的。
还记得当时知道他名字时跟他讲:“这是一个好名字——既安乐平顺,又可像山峰一样,坚毅沉稳。”
这个男孩,在我的生命里走过一遭,虽然短暂,却留下了轻浅但不可抹去的印记。他不完美,甚至有很多不美好的习惯,却将最深的信任交付给了我。
我不知他是否还会记得我,但我没有忘记他。他不曾去到过天堂,也没有得到过足够的庇护,但在我心里,依然像是个懂得爱的天使。
幼年的他,已学会将自己层层包裹,学会把委屈把伤痛都藏在咬紧的嘴唇和握紧的拳头里,但却依然能勇敢的把自己敞开。他应该被这个世界保护,却曾经像个小男子汉一样试图给我呵护。
之后的那么多年,未再见他,他该是长成大男孩儿了。这个世界开阔又残酷,不知他后来的成长,是否再遇到过恶意,又是否得以拥抱过美好。
这些年,在心里,偶尔会想起他,始终祈祷他能像他名字里的寄寓那般,平安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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