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时候，语文老师给我们讲过一个笑话：某日，一个眼花的白字先生路过八坼，看到“八坼”两字，竟误作“八折”，以为此地商家的货物统统八折优惠。
这笑话，是老师自编还是坊间传闻，一直无解。不过，此后，我牢牢记住了“坼”字的读音，至于意思，并未深究。后来读到杜甫的《登岳阳楼》，其中有“吴楚东南坼”一句，方知“坼”字有“分开、裂开”之意，于是联想到“八坼”，难道“八坼”是分成八块的意思？显然这种猜想不过是一种臆测。这猜想，在我的脑子里只似一道雷电，一闪而过，然后消失在思想的云烟里，恰如八坼之于学生时代的我，在我坐着公共汽车来往在震泽与吴江之间的公路上，途经八坼，转首东望，它也似一道雷电，一闪而过，然后消失在我的视野和关注里。
不过缘份常常是冥冥之中的注定。那时我怎么也料想不到，我工作的第一站竟是八坼中学，我青春的脚步会跨过运河大桥，踏过西塘街、航东街的石板路，走进八坼老街上悠长悠长的巷子，迈向我职业生涯的序曲。
有人说我运气真好。八坼，离吴江只有十公里的小镇，曾有多少人将它作为一块跳板，一跃而进了城！可愚钝如我初去乍到时并不以为然，我只觉得自己浸淫在了浓黑的孤独和不安里：始料未及地被分配到这么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学校里年轻女教师独一无二，除我之外最年轻的女教师都要长我十余岁；开学第一天吃了食堂仅剩的一勺子小虾米炒蛋，以致全身皮肤过敏，只身就医时休克在挂号室门口；每到周末，整个校园里只剩我一个外乡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更糟心的是备课时找不到任何参考资料，我又赧于向前辈们请教，只能凭疏浅的学识闭门造车，然后战战兢兢地煎熬在45分钟的课堂上……
运河之水由西而东蜿蜒百米后，在城隍庙前分裂成东南向的南港和东北向的北港，南北两港又在镇东合浦，因而八坼就像一座小岛。八坼是一座小岛，而我则似一座孤岛。落日余辉里，我彳亍在街头或小巷，鞋跟踏在青石板上的“笃笃”声，偶尔从人家窗户里飘出来的说话声，远处不知哪条巷子里突然传来的狗吠声，都迫使着我逃无可逃地沉沦在寂然里，而这种寂然又催生着我那根想要速速逃离的神经。
一年后，我手握调令，吟着“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去了我心想往之的城里的那所百年老校。八坼，成了我的驿站！也许也是我的一块跳板。
我以为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可谁知，离开八坼以后，它反倒成了我心里常念嘴上常挂的传说。课堂上跟学生讲陆游，说着说着，便说到了他的《八坼遇雨》，我先在黑板上写下：
----遇雨
胜地营居触事奇，
酒甘泉滑鲈鱼肥。
松江好处君须记，
风静长江雪落时。
然后让学生做填空题，学生做不出来，我便得意地在横线里填上“八坼”两字，且会把这两个字写得特别大！然后再一路跑火车，讲当年我的老师讲的那个笑话；讲我与八坼；讲八坼在历史上的各种称呼“八斥、八测、八赤、八尺”；讲“八坼”之名的三种由来，并让学生分析比较：“八坼”有说是指戚继光抗倭时在嘉兴至吴江之间建的以便观察敌情的第八个坼堠；有说是指运河水在城隍庙处将小镇分裂成八字形的岛屿；还有说“八坼”土话里倒过来读就是“赤膊”，戏称八坼的整体地形如同一只赤膊乌龟。那么你认为哪一种说法更好？……如此种种，“八坼”经常出现在我的课堂里。
这些年来，在八坼短短一年里的点点滴滴，常如天边的云彩，浮现在我记忆的窗前。航东街上那些青砖黛瓦的小楼，中心街上那庭院深深的沈家老宅，南浩街上那灰色砖墙间的窄窄的小弄，横跨在南北港上的联源、合浦、万安、永宁那四座梁式单孔石桥，南港北岸那笼在烟雨里的依依杨柳……这一切都让时间风化成了一幅江南水墨。记忆的宝藏何止这些啊：那个低头抬眼间从老花镜镜框上方射出犀利眼光却有一颗慈父心的老校长，那个鼓励我利用闲余时间多读书多写作的同行前辈，那个怕我孤单常邀我去她家坐坐的长我十余岁的女同事，那个送我一大包自家树上长的柿子的胖乎乎的女生……这一切都被岁月发酵成了暖心的甘酿。
有人说，八坼现在老了，那些青砖黑瓦的清末或民国时的老建筑，有的空置，有的坍塌；年轻人都搬去了城里，行走在八坼老街上，所见的不是扶藜踽然而行的黄发，就是倚门默然而坐的耄耋；不再有船只从运河欸乃而来，南北港的河埠头也不再有浣洗的身影；飘荡着琅琅读书声的校园搬去了别处……八坼老街写满了沧桑。
不过我想，老，是生命的宿命，有些东西的生命，是可以一直鲜活在人记忆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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