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满受不了了。她跑去了精神病院,可医生说她没病。压力大,医生是这么解释的。
夏小满觉得医生的话不对。她原本想反驳的,可看到医生那张严肃的脸——脸上的胡茬还没有刮干净,看上去脏兮兮的——到底还是没有说。
医生叫夏小满好好休息。好好休息?夏小满觉得好笑极了。出门的时候,她看到街上停着各种车子:破破烂烂的三轮车、掉了漆的摩托、几辆东倒西歪的自行车,当然,还有各式各样的汽车。可是夏小满分不清汽车的种类,不是没有人教过她,几年前弟弟曾眉飞色舞地给她普及过汽车的高低贵贱,可夏小满觉得那荒谬极了,不过是个代步工具,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她对弟弟说:“我不想听了,你别讲了。因为这实在是太荒谬了。”弟弟看上去有些生气。“是啊,太荒谬了。”他这么答道。
夏小满的日记本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如果我是一辆汽车的话,我就把速度开到最大,然后从悬崖上冲出去。”可她这会儿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代号叫“夏小满”的人。没有了这个代号,她又是谁呢?就这样,她忽然发现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让她很压抑。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是三轮车,总有人是摩托车,总有人是自行车,也总有人是汽车,夏小满想。可是似乎大家总觉得只有汽车是好的,结果那些三轮车、摩托车、自行车都想变成汽车,于是它们拿起斧子开始肢解自己,从这拿几个零件,从那拿几个零件,后来这款是丰田,这款是大众,那款最好,是宝马。
如果我是一辆三轮车,我就载满了货,从东开到西,从南开到北,但是我什么都不卖。
如果我是一辆摩托车,我就深夜开上高速公路,不停地加速减速,开上一天一夜。
如果我是一辆自行车,我就慢慢地翻过一个个山坡,冬天的时候,雪花就落满我的头……
“小满?”
夏小满回头看去,原来是刘阿姨。
“你怎么来这了?”
“我上精神病院看病。”
刘阿姨的神情忽然有了一丝变化,是厌恶吧?夏小满想。可转眼间,刘阿姨就已经换上了一副崭新的面孔,关切地上前握住了夏小满的手:“你可得注意身体啊!”夏小满知道,接下来刘阿姨就会谈到她那个在美国的儿子。讲他如何从一辆三轮车或是摩托车或是自行车脱胎换骨变成一辆汽车的传奇故事,更何况这辆汽车还开到了美国。夏小满知道,刘阿姨其实根本不关心自己是不是得了精神病,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只是想填满与日俱增的虚荣心罢了。夏小满也知道,一传十,十传百,明天大家就都会知道夏小满是个精神病,至于到底她是不是,这压根不重要。纵使她夏小满不是精神病,说的人多了,夏小满是精神病也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这会儿刘阿姨正眉飞色舞地讲着她儿子的辉煌事迹,夏小满却根本听不进去。刘阿姨的儿子叫什么?对了,叫王无忧,不对,还是王乌有?夏小满记不起来了。他长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谁知道呢。她甚至都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她无法用记忆论证他是否存在,于是夏小满干脆就相信他不存在。
“刘阿姨,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刘阿姨当然还没有讲完她儿子波澜起伏的传奇故事,这样忽然被夏小满打断,虽然嘴上说着客套话,提醒小满要多多注意身体,可眼神中却分明有着一丝不屑。你夏小满能有什么事?
的确,夏小满无事可做。
她一路走走停停,迷迷糊糊地来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里。夏小满觉得这座寺庙很荒唐,世俗的气息那么重,甚至连那大佛都笑得很虚假做作,可香客却依旧络绎不绝。可她转念一想,又有几个香客是真正信佛的呢?这一刻还在这里磕头祈求菩萨保佑,说不定下一刻就拐进了酒楼胡吃海喝。正当寺庙里的燃香熏得夏小满晕晕乎乎时,她忽然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骑着一头白象朝她走来。
“请问您是?”待老者走进,夏小满恭敬地问道。
“我是如来佛。”
“如来佛不应该是那样的吗?”夏小满用手指了指身后镀金的大佛。他体态丰腴,耳垂硕大,一脸的福相,哪像眼前的这个老头,干瘪猥琐。夏小满问旁边的香客:“你说,他像是如来佛吗?”香客却用异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
那老者开口了:“不用怀疑,我就是如来佛。这是我的座骑。”
夏小满看看老者胯下的座骑,却发现原来是个死物。有些地方甚至皮肉都腐烂了,露出森森白骨。
“这是个死物吧?”夏小满问道。
“这年头,活着的白象不好找啊。”
“不骑不行吗?”
“那不符合我的身份,我是如来佛。”
原来佛的心胸也没有那么宽广。
如来佛骑着白象从夏小满身边经过,发出一阵恶臭。夏小满的胃里一阵翻腾,不禁弯下腰呕吐了起来。“这人怎么忽然吐了起来?”夏小满抬起头再看,那如来佛和白象却不见了影子。
“如来佛呢?”夏小满问一个香客。
“不是在那吗?”香客指了指殿上金碧辉煌、体态丰腴的佛像。
“不,不是这样的,如来佛,他又干又瘦,骑着一头腐烂的白象,发着阵阵恶臭,我找的是他。”
香客大概觉得夏小满疯了,也就不再理她。往佛像前的功德箱里塞了些钱又拜了拜,也就匆匆地走了。
夏小满一夜未眠。她躺在床上瞪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满脑子都是骑着白象的如来佛,她忽然觉得,那个干瘦的如来佛,长得真像地狱里捉人下油锅的小鬼。有几次她实在是太困了,可每次正当她要睡着时,她总能闻到寺庙里那只腐烂白象发出的阵阵恶臭,耳边各种纷乱的声音此起彼伏:三轮车的声音、摩托车的声音、自行车的声音,当然最多的还是汽车的声音。她也就睡不着了,眼睛继续睁着,像两个瓦数并不是很高的灯泡,闪着诡异的光。天快亮的时候,夏小满爬起来拿出了她的日记本,第一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如果我是一辆汽车的话,我就把速度开到最大,然后从悬崖上冲出去。”
如果我是一辆三轮车,我就载满了货,从东开到西,从南开到北,但是我什么都不卖。
如果我是一辆摩托车,我就深夜开上高速公路,不停地加速减速,开上一天一夜。
如果我是一辆自行车,我就慢慢地翻过一个个山坡,冬天的时候,雪花就落满我的头……
夏小满受不了了。她跑去了精神病院,可医生说她没病。压力大,医生还是这么解释的。
夏小满觉得医生的话不对,她语无伦次地反驳了,即使是看到医生那张严肃的脸——脸上的胡茬已经刮掉了,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夏小满却觉得活像白色蠕虫的表皮。
结局?
夏小满如愿住进了精神病院。那是她生命中最安详的一晚。夹杂着咯咯的笑声,睡梦里她说了许多含含糊糊的梦话。第二天,医生发现夏小满死了,她蜷曲着侧卧在床上,嘴角却噙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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