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

红色。

一片红色。

眼前的景象让他无处可逃。一道长长的，红黑红黑的血不知道混着什么的印子。印子的尽头是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体。一根绳子绑住了物体的一个枝杈。往细了看，绳子捆住的部分好像一个人的脚踝。绳子的尽头通往一辆比亚迪的后备箱。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他蹲在路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打算细细想想这事。天还挺冷的，路两边树上的叶子都落了好一阵了，地上已经没什么叶子了。有几辆车车嗖嗖地开过去了。他这么待着有点明显。不过没关系，他不准备逃跑，他也跑不掉。

如果不是这人找茬，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他的车在路上开的好好的，前面那辆卡罗拉突然一个刹车，他直接啃上了人家的屁股。按理说这也是常有的事。他靠边停车，拿出手机拨112，通话键还没有按下去，咚咚两声，他下意识抬起头来。

敲窗户的是卡罗拉车主。男的个儿不高，金边眼镜，中分。还有个女的。也下来了。瘦高瘦高的，黄头发，穿着皮裤，围着巴宝莉的围巾。他记得他对眼镜兄第一印象不太好。为什么来着。他嘬了口烟，想集中精力捉住那个线头。是了。眼镜男长得像隔壁财务的小李。可是小李怎么不好了呢，他说不上来。总之他就是不喜欢，连带着眼镜男也不喜欢了。

眼镜男张嘴就要两万。开玩笑呢吧哥们儿。他差点把这句话说出来。不过还是忍住了。他说：“五千。修你这个车够了。”

“开玩笑呢吧哥们儿。两万，不然我就报警。”

呵！给脸不要脸了还。他心里那股火嗖嗖就上来了。他要拉开车门用拳头好好讲讲道理。开门那瞬间，眼睛瞟到了皮裤女。那女的眉头紧皱，一股不耐烦的表情，用手捋了捋一头黑黄相间的头发。

他心里突然浮上来了一个更好的主意。

“得，今天算我倒霉。两万就两万。那个，这么着吧。我没带钱，您受累上车跟我取一趟吧。”

眼镜男估计也是第一回干敲诈这门行当，上车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皮裤女。女的还是一脸不耐烦，好像在问他，怎么这么一点儿小事还没弄完。她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在看一团烂肉。

他一脚油门就轰出去了。到了一片大林子边。看着周围也没有车跟过来，他拿起放在仪表板上方的耳机线。不到一会儿，眼镜男就变成了不说不动的一团。

他看着倒在副驾驶上的这个人，眼镜还歪歪地挂在脸上，脸上还留着挣扎时的红色。他觉得这样有点便宜他了。他把烂肉扔下车。从后备箱拿出绳子，一头捆在眼镜男右脚踝上，一头捆在后备箱里。又上了车。

那之后又开了两个小时吧。他有点醒了，那就是现在的他了。他这支烟抽到只剩一个还冒着亮光的小头头。他把手里这根扔到地上，踩灭，重新点了一根。

当时怎么那小子一咋呼，就让那小子上车了呢。要是不听他的，直接报警多好，他一开始不也是想报警来着么。哦，想起来了。他今天开车之前喝酒了。那小子肯定是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了，才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要两万的。草。

他想到这儿，就不由得迁怒起他老婆来。都是因为她，他才非得开车回家不可。他们小区是电子门禁，前两天突然就打不开了。他们一门只有两家，隔壁还是一直不住人的。周末，因为从外面开不开门禁，他跟媳妇在家里窝了两天，不敢出去。周一他上班，他让老婆当天一定找物业把门禁的事儿解决了。他怕老婆搞不定物业，还特意嘱咐了两句，实在不行就叫他回来。结果好了，这边刚喝了两口，老婆的微信就发过来了，说上午太忙，下午安排满了，让他回去找物业。

他是想摔手机来着。这里地方偏僻，叫不到代驾。他给老婆回，喝酒了回不去，关上手机，接着喝起来。喝了两口，胸中一团火越烧越旺。她早点说不好吗，偏偏这个时候说，要是再早个那么十分钟，他第一杯酒没有下肚，便不会变的这么麻烦。她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呢，无非是跟几个朋友一起做瑜伽什么的。她一向是只顾眼前，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他想要不要今天晚上订个宾馆算了，可是又觉得宾馆的枕头睡着十分不习惯。想来想去，干掉手里的这杯酒，一咬牙，跟饭桌上的各位告了假，还是回家去了。

想起他老婆，他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个皮裤女的身影。就是因为看见了那个女人所以才更气的吧，那个女人一定也是那种人。他一天到晚的累死累活，他老婆只会健身、做头发、买买买。不仅如此，她表现的好像她必须这样做一样。她常常抱怨自己把青春奉献给了他，不仅如此，还要保持好身材，新鲜感，而且要花钱花到他肉疼，才不算得不偿失。如果不买那些名牌的包包、衣服，还有那些只用来晒朋友圈的高档家电，他没准能买一套配套物业更好的房子呢。

当然，也不全是他老婆的错。他这顿酒也是突然找上门来的。最近公司想在城郊的会展中心办个展览，谁想到，滨口爆炸那事出了之后，消防已经找上门来三次了。老板说，要是想满足消防给的要求，那展会预算就得翻番。老板这几天一直派人好吃好喝地陪着消防的人，想从他们嘴里套出点话来，这也算是不是办法的办法。

他本来是不用陪这顿酒的。今天他没什么事，盘算着看看会场的布置就能下班的。结果一直陪着消防的小张告了假。他不知道该怪消防还是怪小张了。政府他是怪不上的——他一向这么觉得。就像买不起好房子，他也没有怪房价贵一样。他也想不明白，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实人，怎么就突然干出了这种事呢。那还是得怪小张。小张要是知道他因为他杀了一个人，心里不得吓死。想到这里，他反而笑了起来。

他拿出手机，微信里除了老婆的几个未接来电和微信，就只有朋友圈的小红点亮着。第一张便是小张的大头像。小张发了一张照片，是纱布包的严严实实的一只手，和一句“妈的，遇上疯狗了”。

他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有点冷，也有点后悔了。他觉得他被这条狗坑了。如果不是疯狗咬了小张，他也不会来替他喝酒。要是他不用喝酒，就也不怕被眼镜男讹上。

他盘算着还有多久警车会来带走他。他凝视着面前那个男人一团模糊的脸，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同病相怜之感。这么想来，小李也没有干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只是他从来没有好好听小李说话罢了。

他抬起头，好像远处有人走过来了。那人远远地从马路的一侧走到另一侧，没有注意到他。后面跟着一只脏兮兮的土狗。狗飞快的朝他这边跑了过来，开始嗅着地上的“小李”。

他看着这只狗，突然想起了皮裤女头发的颜色，他柔软的枕头枕在颈后的感觉，他舌头上最后的那杯酒。这只狗用水汪汪的眼神和潮湿的鼻息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朝着他叫了一声：

“汪！”

他想，这应该就是上帝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