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避免的是,有些东西正在慢慢消散,我选择站在一旁,无动于衷。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对自我的厌恶与憎恨正在逐步加深。
那时候我和朋友们待在西部的一个小县城,县城被群山环绕,抬头总能看到纯白的云朵和湛蓝的天空。当时正值夏天,整个县城就像一个天然的烤炉,到处弥漫着干热的空气,这使得街面上的行人十分稀少,而我和陈逸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整日在县城里漫游,我们并不是自讨苦吃,完完全全是迫于生计。一个月前,我们过的并不是这样的生活。
最初的时候,我和陈逸然来到这个地方。身上一共有一万块钱,我们原本打算用这笔钱去西海做一次毕业旅行,但心照不宣的是,我们途径这个县城时,同时打消了去西海的念头。后来陈逸然总是念叨,说感觉这个地方好像有种魔力,诱使我们留下来,对此我总是嗤之以鼻。对我来说,我留下来是感觉到了身上的热情和感知能力正在消退。
我们在忠武巷租了房子,住处的附近有一家老电影院,外表和内部的装修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风格,而它放映的电影也无一不是三四十年前的片子,像《悲情城市》《潜行者》《疤面煞星》之类,冗长而缓慢。我们并非有多么热爱电影,而是纯属借此打发时间,而观看这样的老电影对我们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电影院生意惨淡,几乎没什么人来,因为年轻人都选择去别的电影院看时下新上映的片子,这种放着老电影的破旧电影院,他们才不会来呢。当时我和陈逸然每天要在这里看三部电影,平均每部电影时长150分钟,我们从中午看到到晚上,中间休息时间去隔壁吃一碗面,简直是两个兢兢业业的上班族。
看完电影差不多晚上十点钟,我和陈逸然常去附近的一家叫做“白三烧烤”的地方喝酒,然后带着昏沉的脑袋回到住处,倒头就睡。第二天醒来继续到电影院去消磨时间,日复一日。直到认识了张剑博他们几个人。
那天我和陈逸然看的是雷德利·斯科特的《银翼杀手》,整场电影他妈的一直在下雨,看得我难受极了。走出电影院时,外面也飘起了小雨,我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那一瞬间,在这个下着小雨的西部小城,我竟然感到了一丝悲怆与绝望,我没敢和陈逸然说,怕她又该说我多愁善感,我讨厌这个词语,尤其是用来形容我的时候。电影中那几个复制人因为知道自己只有四年的时间而拼尽全力,想要见到自己的造物主试图改变命运,而现实的悲剧就在于我们并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
即使下着雨,我和陈逸然依旧去了白三烧烤,因为我们不知道回去后如何熬过这个漫长的夜晚。就是那天晚上,我们在烧烤店认识了张剑博、何菲还有唐杰。
起初因为下雨,店里顾客不多,后来雨停了,陆陆续续有结伴的人涌进来,直到把整个店坐满。他们三个进来的时候,由于没有空桌了,所以被老板安排和我们拼桌,我们欣然接受了。他们刚坐下来时十分客气,甚至有些拘谨,后来一起喝了几杯酒,气氛也活跃了起来,大家开始无话不谈。在旁人看来,我们一定像是一群相识多年亲密无间的朋友。
在交谈中,我们知道他们三个都只比我们大一岁,本地人,从小混在一起。张剑博在给一个杂牌饮料公司做地推,风吹日晒,所以人也黑瘦黑瘦的;唐杰毕业后通过家里关系进了本地的税务局,相对稳定;何菲换过好几份工作,无一例外都是文员,现在在一家运输公司整天抱着电脑做报表,从早做到晚,以至于梦里常常会出现一堆报表围着她的情景。
接着他们问到我和陈逸然在做什么,我开玩笑地说:“整天扎在电影里,正朝着影评人的方向努力。”显然,他们认为我在胡诌,完全不相信。陈逸然接过我的话,说:“别听他瞎说,我们现在是无业游民,正在毕业旅行,本来我们打算去西海的,但是计划搁浅了,准备在这里住一段时间。”陈逸然的回答让他们感觉靠谱多了。何菲向前探了探身子,好奇地问:“为什么计划搁浅了呀,这地方有什么好的,普普通通,我都快腻死了。”我回答她:“因为陈逸然觉得这地方有一种魔力。”我看到陈逸然白了我一眼,于是立刻补充道:“唉,其实是我们懒得跑了,而且这地方让我们感觉很安逸,不用考虑太多事情。”
后来,我们开始摇骰子喝酒,一直持续到夜里两点钟。唐杰喝得不省人事,因为他的手气实在太臭,加上有了醉意之后越发嚣张,所以他喝到一点钟的时候就倒下了。我和陈逸然想着今晚应该就到此结束了,该送唐杰回去睡觉了。不成想,张剑博和何菲十分默契地大手一挥:“不用管他,来来来,我们继续。”然后我们喊来老板,又要了一箱啤酒。就这样,唐杰在桌下陪着啤酒瓶和烧烤棍儿睡了一个多小时,期间嘴里一直含糊不清地咕哝着什么“喝酒喝酒,喝完酒找女朋友”,原来,家里正催着他相亲结婚呢。
结束的时候,我和陈逸然还算清醒,互相搀扶着回了家,因为他们三人住在同一个小区,所以唐杰自然是由张剑博一路扛回去的。看得出来,张剑博是他们三人中的老大哥,唐杰是不靠谱的二哥,而何菲,自然是机灵的小妹。那晚到家后,我的头越发昏沉,上个厕所都站不稳,倒在床上的时候,我心里想着:今天终于过去了,明天或许会是美好的一天吧。
茫无目的,漫游在一个西部县城里,感受炙热的空气与黏腻的汗水。过去的记忆时而闪现,我的心里为之猛然一颤,既然如此,眼下就这样继续荒废吧。
往后的几天,我们照旧去看电影,那一晚的狂欢我们没有放在心上,只把它看做是一次意外的社交,热闹要归功于酒精,所以并没有期待着他们三个会与我们成为真正的朋友。大概过了三五天,我们去看电影,发现电影院关门了。到隔壁超市买汽水的时候听老板说,可能是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这个结果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突然。
我和陈逸然站在超市门口的树下,手里抱着两瓶汽水,一时间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陈逸然喝了一口汽水,然后说:“既然电影看不成了,那就陪我去逛商场吧,我想买一条裙子。”唉,谁让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呢,只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接到了张剑博的电话,说是要去人民公园烧烤。我问他:“你们几个不上班吗,今天可是周五呀。”他淡然一笑,说:“我工作时间很自由的,何菲调休,至于唐杰嘛,让他翘个班就好啦。”“上班族还能这么自由,真羡慕你们。我和陈逸然本来打算看电影的,”说着看了一眼陈逸然,看她表情挺乐意去的,“但电影院关门了,所以正愁没事儿干呢。还缺什么东西吗,我们刚好带过去。”“什么都不用,我们都准备好了,你们把嘴带上就行。那我们就等会儿见啦。”
人民公园就在我们附近,离我们现在的位置大概两公里,路上经过水果店时,顺手买了些水果,陈逸然还很细心地交代店主帮我们清洗一下。刚走出水果店没两步,陈逸然提议道:“再买箱啤酒吧?”我立马拒绝:“他们就算是忘记买肉,也不会忘记买酒的,放心吧!要不然,干脆买瓶白的?”陈逸然瞪了我一眼。最终还是买了一箱啤酒,自然是由我扛过去,幸好昨天刚下过雨,天气还算凉爽,不然我整个人都得冒烟儿。
有一条河横穿人民公园,他们理所应当把地点选在了河边,后面还有两棵繁茂的柳树。我和陈逸然提着啤酒和水果到的时候,唐杰正在两棵柳树中间摆弄一张吊床,张剑博何菲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儿正在准备烧烤的食材,看到我们来了,张剑博连忙向我们介绍:“哎,这是我刚入职的同事许倩,小倩,这两个是我们的好朋友,吴妄和陈逸然。”我开玩笑说:“小倩你好,张剑博,人家才刚上班,你就带着人家溜号啊?”“什么呀,我这是为了让她尽快熟悉同事,方便融入工作嘛!”我们几个并完全不相信他的鬼话,而是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俩笑起来。
陈逸然开始帮着准备食材,而我则动手准备架炉子生火。大家一边闲聊,一边忙着自己手里的事儿,其乐融融。后来准备的差不多了,张剑博开始张罗着烧烤,她们三个女孩子坐在地上玩起了斗地主,同时聊一些女孩子的话题。我和唐杰无事可做,蹲在旁边看她们打牌,忽然唐杰啪地拍了一下大腿,站起来说:“我都忘了,我还带着鱼竿呢,吴妄,走钓鱼去。”我和唐杰到附近找了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坐在草地上开始钓鱼,鱼漂半天没有动静,我和他就有一搭没一搭的瞎聊天。说起那晚他喝醉后说的“喝酒喝酒,喝完酒找女朋友”,他无奈地笑笑:“兄弟,我这是相亲相魔怔了,明天还有两场呢!”我对相亲并没有什么感触,只能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来鱼没有钓到,烧烤烤好了,我们都哄过去抢着吃,搞得在火炉旁烤了半个小时的张剑博没吃上几串,气得他直喊:“敢情我今天来就专职烧烤了?”唐杰递给他两罐啤酒,说:“吃什么烧烤呀,喝酒喝酒。”
大家吃的差不多后,围坐一圈开始玩炸金花,接着就是喝不完的酒。那天或许我有意要喝醉吧,麻木和失去意识才是我想要的。在一杯接一杯的啤酒中,我如愿以偿。我记得我意识弥留之际看到的景象,当时我头朝下,趴在河边,看到几只蝌蚪在水中游来游去,但我又好像记得我当时是面朝上躺在垫子上的,有几只鸟儿在空中飞来飞去。在那之后的几个小时里,我仿佛漫游在浩瀚无垠的天空中,很多记忆中的事情开始浮现在眼前,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真实,我仿佛时空穿梭,再次亲历了那些往事。
街面上的温度居高不下,我站在路边等待了很久,没有一辆洒水车路过。不知道这个县城里有多少人因此而中暑,晕倒在这炙热的阳光下。我急需一片水域,如果它此时出现在我面前,我定会奋不顾身跳进去。身上全是汗水,汩汩地往下流,衣服紧贴皮肤,黏腻无比。有几辆车从我面前经过,带起一阵风沙和一股热空气,让我更加难以忍受。
有人从后面拍了拍我,我转身一看,是我的同学何改,他穿着身穿一身嫩绿色的校服,脚上蹬着一双破旧的飞跃牌帆布鞋。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说“赶紧走吧,七点前要回来的,抓紧时间。”他边走边拿出一盒火柴,熟练地划着点上。我们转过一个路口,来到金城羊肉馆,找了个靠近空调的位置坐下。第二天,我们将要参加中招体育考试。所以今天下午老师特意把我们放出来让我们喝羊肉汤,说是补补盐分。
通常我吃饭很慢,而这次不一样,我们只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要赶在七点前回去上自习,而现在已经六点钟了。两口羊肉汤下肚,感觉有了精神,刚才在太阳下的感觉完全消失不见了。何改坐在我的对面,边吃边抽烟,好像吃的比我还快一些。他抬头看到我的汤才下去了三分之一,就催促我快点吃。我说:“急什么呀,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要怕迟到,迟到咱也有正当理由。”说完又喊老板:“再来两个饼!”何改觉得我说的有几分道理,就不再回话,又埋头喝汤了。墙上的钟指向七点时,我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同时也吃掉了六个饼。那是我记忆中吃的最多的一次。
张剑博他们几个都上班去了,电影院也关门了。我开始没日没夜的睡觉,陈逸然尝试拉着我出去,我也毅然决然地拒绝。有一天下午我在睡觉,还是和往常一样,梦到了很多从前的事,那些事即使我清醒时也不一定能想得起来,可它们却在梦中出现了,而且感觉无比真实。我一边享受着那种感觉,一边又感到痛苦。陈逸然回来了,给我带了饭,还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其中有一本字帖,宋徽宗的瘦金体。我问她现在买字帖干嘛,她说以前读书的时候就想着练字,有一个暑假终于买了字帖,可是经常有朋友来叫她玩耍,她没抵挡得住诱惑,只练了一天就把字帖丢在一旁了。
现在我整天睡觉,她觉得无聊,偶然间想起之前的事,决定去买本字帖,不为练字,只为了了一个心愿。后来我继续不分白天黑夜地睡觉,醒了就看陈逸然那天带回家的《南方高速》和《石泉城》,断断续续,似懂非懂。两个星期后,陈逸然的字帖练完了,《南方高速》和《石泉城》也被我看完了。
我问她:“你现在的字有长进了吗?”
她说:“完全没有。”
她问我:“书看完了,有什么收获吗?”
我回答:“完全没有。”
她说:“我们出去逛逛吧?”
我说:“好。”
当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街面上的热量还没完全散去,但人们正陆陆续续从屋里出来,热闹非凡,整个县城灯火通明,再次充满了活力。我已经很多天没出门了,自由的空气让我感觉不错,我和陈逸然手拉着手,走在人行道上。我们往电影院的方向走去,幻想着它突然间又开门营业了。十分钟后,我们到了电影院,依旧是关门状态,幻想始终是幻想。我们在隔壁超市买了两瓶汽水,站在路边一口气喝光。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因为我们没有目的地,只是随意走走。我和陈逸然手挽手在这个西部县城里漫游,有很多人在我们周围走动。
2020年秋天来临的时候,我和陈逸然结束了在那座西部县城漫游的生活。我们在临走前的一个周末,约了张剑博,唐杰,何菲和许倩,去白三烧烤聚了一次。那晚大家心情都不是很好,嘴上一直说着以后见面的机会还有很多,不过各自心里都清楚这是一次散伙酒,以后再聚在一起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酒上来之后,我们大喝特喝,先前悲伤的氛围也逐渐消失。酒精发作之际,我才意识到,我们早已成为了真正的朋友知己,而不是最初的酒肉朋友。张剑博多次跟我说过,他们几个都很羡慕我和陈逸然的这种生活,自由自在,不用考虑家庭和生活。不像他们,这辈子都将被牢牢束缚在这座小城。实际上,我和陈逸然是要回到各自的城市,和他们,和我们的同学朋友们一样,找一份正式的工作,慢慢步入正常的生活。我将这些话说出来之后,他们的神情都变得有些落寞,至于原因,作为年轻人不言自明。
我和陈逸然在灵宝火车站分开,她继续乘火车往东去,而我则换乘大巴回朱阳镇。我们在那个破旧的小火车站门口喝了两碗羊肉汤,吃了两个肉夹馍,然后坐在火车站门口等着发车。我当时心里憋了很多话,可是蹦出来的只有一句“照顾好自己”,她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太阳快下山时,我坐上了回家的大巴,听着同车的乘客操着熟悉的乡音说着家长里短的话,加上和陈逸然的分别,一时间眼泪竟然流了出来,我扭头看着窗外,发现秋天已经悄然来临。四年前的这个时候,我还躺在大学宿舍的床上,听电台司令的歌,看路内的《云中人》,书中的内容,是一个南方小城即将毕业的大学生,他的生活灰暗颓废,并陷入一件错综复杂的凶案,之后辗转于小城的各个街道试图找出凶手。即使书中所描写的大学生活与我想象中的存在着天壤之别,可我依旧对未来充满了希望。而四年过去了,大学生活没有像书中所写的那样灰暗阴冷,也没像我期待的那样丰富有趣,我只像一只塑料袋一样,在风中飘荡,浑浑噩噩如同做梦一般。
窗外都是熟悉的景色,连绵起伏的山脉,广袤无垠的田野,还有一条通往家乡的公路。因为正值国庆假期,有几个朋友刚好都在家,我们全然不顾父母的唠叨,整天沉溺在镇上一家新开的地下台球厅,那里尽是一些不务正业的年轻人,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到处都是烟头,瓜果皮和空啤酒瓶。嘈杂刺耳的脏话声充斥着每一个人的耳朵,整整五天,我和两个朋友就混迹在其中,吃泡面,喝功能饮料,睡在漏出海绵的破沙发上。
第五天结束的时候,他们准备重新回到市里上班,而我也要考虑找工作了。那天下午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落满了枯黄的树叶,踩在上面吱吱作响,风会将它们吹起来,但不一会儿又会重新落回地面。这些枯叶再过一段时间将会回归尘土,来年树上会长出新的嫩叶,年复一年。而我做不到,我总是回想起过去,无论是白天的某个瞬间还是漫长的黑夜,过去那些无意义的生活总会在我脑海中徘徊。我想,我和某本书中所说的一样,成为了一个意识漫游在过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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