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开天辟地,混沌初分,万物生长,这世上便有了先与后,大与小,会与不会,这先与后,大与小,会与不会之间便存在了一层关系,那便是教与学的关系。
话说严师出高徒,这师傅看这学生学得不好,不麻利,若说是骂两声,狠两句也是可以理解的,就是打你两下,也是可以接受的到底是向他学习,须得受他些气。有些先生仗着自己那三瓶半儿墨水,忘了德隆那个,那些远道而来的,慕名而来的,餐风露宿,却是为了求知,你却把人一脚踢出门去,你又遵循了师道耶?
这里我却再说一事,也不甚复杂,诸位可在茶余饭后,买几个烧饼,烧几碟子花生,看看笑笑,也是就可以了。话表明朝成化年间,浙江金华有一童生,姓余名抒,这余抒向来只有一个癖好,便是学书,几乎到了手不释卷,废寝忘食之境。奈何他所废寝忘食之书皆不是那经世致用之书,顾他年届三旬,文又不成,名又不就,也是他活该。
光阴荏苒,余抒老婆也讨不到,他家里人见他这样不是个事,便叫他往三百里之外一个有名的先生家里,叫他好好学些东西,考个秀才,也赚些银子,好养家糊口。余抒答应了,便打包些财帛衣物,择日离家去拜访那先生。他家里人只知道他是晓得好歹了,哪个却晓得他心里怎样想的?你却又不能把他的心从腔子里抓出来看。
余抒离开了家,一路上木木呆呆的,走到了地方,不拘好歹,望到个石头,长得有些模样的,便来两句诗,再撞到个树,有枝有节的,再冒出两句赋,他自认为是不错,哪知道别人拿那望呆子的眼神看他,余抒倒也真应了个他名字里的气儿,果真是个书呆子,你却看他,走一路,说一路,嘴里咕咕哝哝的。
余抒晓行夜宿,不几日,到了山中,此时正是暑气消去,金风送爽那时节,早见那玉兔东升于那青冥之上,想那时人将月称之为玉兔,也是有其可称之处的。唐人李贺,写了一诗梦天单道那月亮,诗为: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此诗所写梦中月与天之事,虽不尽其然,倒也颇有可取之处。那余抒正想着,月亮已由中天徐徐西坠,照得那河边桂花树好似染霜,那河水如银,应了王维所作《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
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
时鸣春涧中。
再走不多时,余抒便攀葛附藤,顺着那岩壁上了山道,山道旁尽是那千年的槐树,松树,桧树等怪树异木。月朗风清,那树木也好似活了一般,余抒见到此情此景,不禁叹道:“昔者唐玄奘去往西天拜佛取经时,尝经过一岭,岭上也是这样,尽是些好树等。他一时兴起,留下写那树的诗文数篇,我今路过此岭,虽不及岭上风光好,我也比不得唐佛子有才。既我今到此处,也可留拙作数篇,权表我之心意。”
你却不想知道,那余抒所说为何事?原来啊,那大唐贞观年间,玄奘去往西方拜佛取经,路过一山岭,名唤作荆棘岭,岭下乃是荒地一片,岭上却是荆棘丛生,多草木精灵,煞是可爱。此时也是月明如昼,玄奘将那松树称为十八公,柏树呼为孤直公,桧树呼为凌空子,竹竿呼为拂云叟,那岭上人迹罕至,那树皆有千万之龄,唐佛子玄奘便口占诗歌几首,其一是明其心志:
杖锡西来拜法王,愿求妙典远传扬。
金芝三秀诗坛瑞,宝树千花莲蕊香。
百尺竿头须进步,十方世界立行藏。
修成玉象庄严体,极乐门前是道场。
其二咏那松树:
劲节孤高笑木王,灵椿不似我名扬。
山空百丈龙蛇影。泉泌千年琥珀香。
解与乾坤生气概,喜因风雨化行藏。
衰残自愧无仙骨,惟有苓膏结寿场。
其三咏那柏树:
霜姿常喜宿禽王,四绝堂前大器扬。
露重珠缨蒙翠盖,风轻石齿碎寒香。
长廊夜静吟声细,古殿秋阴淡影藏。
元日迎春曾献寿,老来寄傲在山场。
其四咏那竹子:
淇澳园中乐圣王,渭川千亩任分扬。
翠筠不染湘娥泪,班箨堪传汉史香。
霜叶自来颜不改,烟梢从此色何藏?
子猷去世知音少,亘古留名翰墨场。
写毕,玄奘便抄于纸上,随后焚化,方才离开。后有人名唤吴承恩,将上述五诗录入其小说《西游记》中,并题为一回,回名为“荆棘岭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谈诗。”此是后话,不表。
当下余抒见了岭上美景,心下自思也作诗几首,明其心志,也是褒扬此地美景,遂取文房四宝,点着那干草,在一块大石头上,挥毫泼墨,作诗几首。其一为明其心志:
竹杖芒鞋求真藏,名虽为抒无书藏。
愿拜孔门求诗兴,渴到如家闻书香。
孜孜不倦度终日,焚膏继晷不觉忙。
佛者皆言归极乐,我言书中有道场。
其二咏那松树:
筋节老虬盘根错,破土连根万载扬。
皮有膏脂令琴秀,叶有醉意让酒香。
道场无它无仙气,佛堂无它为名忙。
结成苓膏延年寿,朽后千年可烧膛。
其三咏那柏树:
皮淡叶绿根茎长,贵木有名唤柏杨。
劲松不似我叶秀,杏桂远逊我名扬。
枝干做桌蚊蝇去,根茎制床炎夏凉。
身形虽秀却耐用,贮金存银代代藏。
其四咏那翠竹:
翠皮余泪沁凝香,身世家源远湘江。
绿叶为墨丹青秀,竹节做笔锦绣藏。
傲雪寒冬姿不改,炎炎夏日送清凉。
采叶泡水春秋日,有缘饮者自非常。
写罢,余抒搁笔自阅,叹道:”我无大才,打油几句,使天下人知晓盛景,也不怕那后人笑我班门弄斧 ,自不量力。“说罢,将那四首诗贴于大石头之上,遂起身下山去。
且不说余抒行路,各位看官且先听我说说这余抒所拜之先生。常言道:“有大才者必大怪。”这位先生是否有才我却不知晓,他是否大怪也没得个定论,他却实实在在是个大牌儿。何以见得?对于远道上门的,不给钱的,却便是给你一副脸子看,为何,他却这样说:“拜师学艺,送钱送礼。”就是进了他门的,你却别想着有甚好日子过,在他这里,他对便是对,他错便是错,你要是说句他不中听的话,惹得他兴起,轻的他骂你两句,说你两声,重的就给你两个耳刮子,纵使你不高兴了,走了,他却也不在乎,反正他门下学生多,哪个在乎你?
余抒的家乡里,也有些人到那先生那里求学过,却没个人在他来之前对他说过,那些人尽以为余抒是个呆子,成心让他去先生那里碰瘪子看,这也是应了那句话:“墙倒众人推。”
这余抒蒙在鼓里,却还不知道,他问了路人,知晓先生住处,便登门拜访。那先生一看余抒身材不足五尺,面相猥獕,也没一个钱送上来,心下便是个老大不乐意。他问余抒:“汝是何人?到此却有何事?”余抒道:“晚生姓余名抒,自浙江金华来,欲求老先生传我学问也。”老先生道:“你极拜到我门,可有何诚意?”余抒不解诚意何意,便道:”晚生志心向学,路上餐风饮露,方才到得此处。“老先生望余抒实在是个呆子,经点拨也不开窍,便说:”你既求学于我,为何空手一双?“余抒道:”晚生不解此话何意,孔夫子尝说,有教无类,因材施教,有哪本书上说有朋自远方来,需板着脸乎?又是哪本书上说来而不往为待客之道也?我倾慕先生学问通达,方来求教,你怎以此勒索我也?“此话一说,那先生登时面有不快:“你不曾见那西天老佛释迦牟尼,传经与人,尚收黄金。我便问你要些诚意又如何?也罢,你既然提到孔圣,看来你也是个向学之人。我便问你一问。”余抒道:“先生但问无妨。”老先生道:“你却把三十声部说与我听。”余抒向来为自学,何时听得三十声部?先生既问,不好不答,便照实说:“晚生不知。”那先生脸上却带了笑:“亏你牙缝里迸出向学二字!你不知三十声部,却有脸到我门,也罢,看你远来一趟,我说予你听,让你回去,不让人笑你在外没学到个东西。”说罢,他便摇头晃脑:“见溪群疑,端透定泥……”说到这里,却也说不出来了,他边上都是学生,也不助他一助,众人大眼望小眼,这堂下的余抒,几个不念书的下人,哪里忍得住个笑,那先生发觉,情势不对,便道:”老朽昨日偶染微疾,精神恍惚。”遂取了书来,继续说。
余抒不省得他说什么,就听到他说的就是“溪”又是“泥”的,以为他干的泥水匠。好容易等他说完了,余抒便道:“谢老先生告诉我这些,但我此次不为句读而来,常言道,小学而大遗,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那先生哪里忍得住这个,便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言说对,错的也对,师言不对,便对也错。却不曾有人与我这般话说!”下来,便要打余抒耳刮子。余抒道:“你做什么便要打我?”老先生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顶撞我得,我打你不得?”余抒此时也是急了,道:“我只道你学问深,不曾想你却是一个这样的凶汉!纵使你学富五车,也不过是个三百年的书囊——老掉书袋罢了,我求学于你,却是尊你,敬你,你倒老大的不识抬举,为老不尊!你便是不教我,我也可以书上学得,我若是这样考上秀才,便是证明你没用!何必这般怄气人!”话音未落,脸上便着了先生一耳刮子。余抒是个男的,热血上涌,哪忍得住他这一掌?一口骂,一口上来,只听得咕哝:“我好心尊你,你却要打我,也罢,今日我与你好好厮打一番,也不要守什么规矩!”两边人虽多,奈何都是些畏惧之人,谁敢近前?两人打得十分带劲,何以见得?但见:一个怒目,一个嗔骂。抡拳的钢锤掠过,好似白天见了北斗,甩腿的铁棍扫下,便如人间见了阎君。那紫了的,尽是眼角,嘴唇,下巴,那歪了的,都是鼻子,耳朵,眼睛,那开了的,都是袍子,带子,袖子,那笑了的,全是火拱,老郎,侍女。
当下两人打得天昏地暗,直到累了,方才罢手,众人先还笑,后来发觉那事情不妙,两人口里只有出的气儿,没有入的气,翻开眼皮子看时,就见得四只眼睛瞪着那天花板。众人情知不妙,如鸟兽散,那余抒家里人也少不得闹一番,最后闹了县太爷,只得作罢,选了块荒地,把两人埋了。也是巧了,那坟地路窄,过不去两个棺材去,实在没法,那余抒的棺材堆在那老先生的棺材上头,送墓人走也走不得,只得爬过去。埋了两人,焚化纸钱,此案遂结。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