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昨晚将窗帘草草一拉，今早起床便后悔不已。那从两块帘布之间溜进来的天光，肆意地在我眼皮上跳跃，让我难以安睡，也疲于睁眼。

      窗外隐约传来雨拍屋檐的淅淅声。

      我趿着鞋子，打开门，一转身，那清灵空荡的沥沥声便放大地跳跃在我耳边。那阳台之上，将远处的雨景一览无余，如烟似雾，给大千世界添上一抹暮色。

      是啊，暮色。

      就如同那古老光秃的老雪松，在冬日迟暮中呈现的灰绿；就如同那老人于冽风中行走，走出一种缓慢隐忍的色调；再如那老房子顶上的一片暗红中，露出了几处突兀的，长满杂草的黑洞，雨从洞中进去，再从老房子里的铁盆子出来，那间隔几分钟的泼水声，与雨声形成了一组带着暮意的音韵。

      我原本以为，冬日雨季是最为富有浪漫情调的。

      可那原本静穆如幻的细雨啊，在那所老房子间，竟变了一副嘴脸。它变得锋利又冰冷，那空灵的沙沙声，似乎只是它披着的虚伪的外表。在房子附近，你能听到它嚣张地击打着屋檐下的铁皮，争先恐后地涌进那脆弱屋顶上的破洞，让那屋里衰老的身躯，终于露出她的真貌，一遍又一遍地打开屋门，一遍又一遍地弯腰叹息。

      冬日的雨，让我想到那富有年味儿的干净温暖的烟火，是奶奶于屋中起火烧菜的鲜美味道；想到那围着取暖器唠嗑儿的热闹温馨，在炉火旁昏昏欲睡的安全感；想到处于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大屋里的平静祥和，再极其应景地想起几首冷雨哀诗，便开始多愁善感，伤春悲秋。

      可又有谁见过真正地愁呢？

      稼轩词中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说的也不过是少年人青春的矫情与色泽，待到“识尽愁滋味”，便“欲说还休”，愁难出口。

      但我内心确实压抑，压抑我的不是我的愁，而是那位漏屋老人的愁。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做不了，唯有忍不住换上衣服，转身下楼，直奔那老人的空巢。

      我拿着盆，奈何冬扇夏炉，小小的盆根本挽救不了偌大的洞口。此时的细雨也停了，周遭一片寂静，唯有树上几滴落水向下发出欢快的声音，似乎在庆祝，又似乎在嘲笑。

      我脸上一片赧然，直到老人发出了亲切愉悦的轻笑，才缓解我心中的一丝尴尬。

      老人慈祥的脸上写满了沧桑，这样让我更加心酸，如此温和的人，为何老天要让她遭受这种苦难。

      老人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怜悯，她没有漠然恼火，也没有责怪嗔怒，她只是熟练地拿出塑料布，搭着一个小型的木质梯子，颤颤巍巍地爬上去，一边将塑料布用钉子固定，一边轻声对我讲以前的生活。

      那时的人家，屋顶漏水是常有的事，用这种红蓝白条纹的塑料布，将房顶补起来，待到晴天再在屋顶上添砖加瓦。那屋顶塑料布上的水洼，是孩子们雨后欢乐的来源呢，只要用竹竿轻轻一顶，那聚集的雨水便在房顶四处流淌，直到流下屋檐，在放晴的土地上，再次留下雨的痕迹，孩子们在这片晴朗的雨水下欢声笑语，推推搡搡。其实并没有多麻烦。只是如今的科技发达了，房子都刷了防水涂料，你现在看到我这般，不过是如今的其他人家过得更好啦，才觉得我这老人家受不了呢。

      但如今的我也老了，确实爬不动了，这破屋也老了，即便是再修一次，也无济于事了。

      说完，她停顿下来，目光炯炯地看向洞外，绵长而悠远，一束光照下来，像是给老人镀上一层可以穿越时间的圣光。

      “下雨可讨厌了，尤其是冬天的雨。不是吗？”我抱怨着，希望能迎合她，这样似乎能减轻她心中的痛苦，也减轻我心中的负担。但是结果并不如我所愿。

      “冬天的雨才是最为喜人的呀！那冻得邦邦硬的土地，需要这么一场雨，让来年的泥土喝足水分，才能种出更好的菜苗呢！冬天的雨呀，最好是带着碎雪下来，瑞雪兆丰年嘛！那略显泥泞的雨呀，是滋补土地灵丹圣药啊！咱们不愁明年的收成，也不用出门做事儿，单单坐在家里和我那老伴儿互相打下嘴皮子，就有意思地很……”

      于雨天，她似乎反而多了几分怀恋。

      老人谈起过去的事儿，便停不下来，只是昔人已去，往事不再，说道兴趣盎然之际，又徒增伤感。

      说者津津乐道感慨万千，听者心情复杂五味杂陈。

      屋上的塑料布固定好了，那雨也开始淅零淅留地下了。那塑料布上的鼓点声，一寸寸地在屋中扩散开来，随着老人娓娓的叙述，屋中燃起了温暖的锅炉，莫名地让人安心。

      老人起了火，开了灶，问我要不要留下来吃晚饭，我婉拒了。

      我这个羞赧的外来者，怀着昏昏沉沉的怜悯，做着笨手笨脚的拙事，任性地闯进屋子，与这一隅绝世的清静之所本就落落寡合，何必再留下，用我这时代宠儿的戾气，损了这一屋子的宁静祥和。

      我踏上归途，雨点远看娴静地很，打在身上却噼噼啪啪地纷纷扬扬。雨似乎将温情给了老人，应着老人的话，夹带着碎碎的冰粒。那堪堪亮起的暖黄色路灯，在这漫天飞舞的冰沙中朦朦胧胧，天与地混沌一片。

      重新回到阳台上，脸被雨水打的生疼。心中那份压抑已经被憨涩取代，重新看那红瓦屋顶上的洞，如同田园画卷上的一抹污渍，又如同时代中的点睛之笔，穿越着过去，现在，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