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静安
筷子刚开动,又有人来贺寿了。曹继仪认识来人,是十年前跟爷爷学医的白叔一家。白叔叫白子敬,是仙壶市临市港城的人,早年从中医药大学毕业,本想开设一间诊所,却是疗效不佳,听人说曹扶伤的名气,就跑来拜师。三年期满,已能独挡一面,自谓:“真正教会我看病的是曹老。”对曹扶伤很是尊敬。
白子敬的女儿白连,白子敬说,可惜自己不姓黄。不过这真要叫成黄连,那寓意也就不怎么好,所以白子敬说这话,也不过是调侃而已。白子敬的妻子也来了,她是黄仪的一位远房表姐,叫黄佁。这婚事当年就是黄仪帮忙促成的。所以白叔一家跟曹家也算得上是亲上加亲。
白子敬说道:“今天是国医节,又是师父的生日,我以这饮料代酒,敬师父您老一杯。”说着,举起一杯装有椰子汁饮料的杯子,另一只手护着,向曹扶伤敬去。其余几位也一同举杯。钱、赵、何、钟以及曹济举起的是酒杯,黄仪、黄佁、白连、曹继仪和文言也喝不了酒,就举起装饮料的杯子。
“祝曹兄寿比南山。”“祝爸健健康康,再克顽疾。”“祝曹爷爷身体健康,快快乐乐。”“祝爷爷大寿。”“祝曹老爷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语一时齐作,曹扶伤听了很是高兴,也举起了装白开水的杯子,说道:“我今天是寿星公,我说的话的话比你们的灵验。在座的,大都是医道中人,我以水代酒祝学医的,医术日趋完善,没学医的,就祝你们无灾少病。”说完,就像平时喝茶一样,轻轻的呷了一口清水。
“好啊,呈您老吉言。”众人举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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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除继仪、文言、白连外都是桌席的老手,按照国人宴席的套路,先时总不免趁着吃饭菜的氛围,对这些菜式评品一番,然后结合各人职业扯着扯着就扯到了食疗,然后再根据当日主要人物的特点又扯到了曹扶伤的养生之法。
曹扶伤就很谦虚地讲了自己的养生之道,然后补充了一句:“事实上,养生这东西,把中医害得不浅。我个人向来是主张把中医跟养生要画出一条界线。你们看现在,大街上那些养生会馆,多是一堆不学无术的人瞎搞,整天拿着一套“治未病”的理论,败坏中医名声。电视上一些没上过临床的医生抱着《黄帝内经》念,一边讲着“上古天真”,一边跟你说这东西有什么维生素ABCDE。空对空,关公战秦琼。我做医生的很有发言权啊,很多患者老是在我面前说电视上专家怎么说怎么说,反倒是因为我没上过电视,可信度就不如他们上电视的了。《黄帝内经》是本好书,只是这本书不好读,书不好读就容易培养一堆半桶水。养生之道其实就是养一颗虚静无为的心,养一身浩然正气,不妄作劳,怡然自乐。有道是,‘珍羞迭荐不如五谷之养,鹿茸阿胶岂是延年之品’。药是拿来治病的,是药就要有毒,要有偏性,这样才能以偏纠偏。不要老想着这世上有什么好的药可以延年益寿,多思多虑不若虚静无为,怡然自适。不说了,不说了,一说到这些个乱象我就来气,又止不住我这老嘴。”
曹老的一番评说下来,让众人是都有种上课的感觉。他向来很鄙视市面上的养生专家,一说到这个话题就来了精神,很简短地说了一下,可还是意犹未尽,实在有太多的心声要表露了。
曹济有意地避开医学话题,便把话题引向白连,就对白连说:“白连,这段时间备考累吧。”
“曹叔叔,不累。还过得去。”白连虽不算内向,但在席间还是保持一份少女的矜持,话也很少。
白子敬接道:“明天市里就要进行模拟考。本来白连今天应该在学校里的,可是今天是师父的大寿,哪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呢。所以我就接她来了。”
“是啊,这学习不是一两天的事,我们白连这么努力的一个女孩子,高考怕什么。不过我看白连就瘦了好多。”黄仪说道。
“孩子就得吃些苦,不需要担心嘛。按我们中医的角度,缺少苦味的人生,心火大,容易心浮气躁呢。”曹扶伤说道,“当年继仪更惨啰,刚考完最后一刻走出考场就晕倒了。”
“师父说的是。”
“连妹,你想报考什么专业?”曹继仪问。
“我想学金融。”白连说道。
白子敬一脸无奈,看向曹继仪,接着看向曹扶伤。
“怎么就不学医呢?”文言因为自己没说过几句话,倒显得内向了,忙找话说。
白连回答道:“我爸就是学医的,所以我不想学医,我想过另一种生活。”
“你的曹哥哥可不这样想,是吧继仪。”钟桂枝机趣地将话题接力棒交到曹继仪手中,他其实很想知道曹继仪身在医学世家依然决定传承医学的原因。在很多医学家庭里,子女没有选择医学道路的反倒很多。
“对呀,继仪哥哥,你怎么就选择学医了……是不是,曹伯伯逼你?”
曹济无奈一笑,心道:“我要是能逼继仪,继仪就早跟我学西医去了。”
曹继仪为什么学医呢?他的理由与曹扶伤一样,他同样是以看到患者病愈时的笑脸为乐趣,这是这个三观如此正的理由说出来反而不容易说出口。迟疑好一会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时曹扶伤开口了,说道:“白连,你继仪哥可能不知道从哪个角度回答你,我来替他回答。”
钱何喜这时“哟”地叫了一声,说,“还有爷爷帮孙子考试的道理,我也来听听。”
曹扶伤冲钱何喜咧嘴笑,又转向白连,说道:“白连,你知道今天几月几号吗?”
“当然知道,今天是3月17日。”
“今天是什么节?”
“国医节。这个我还是知道的。”
“是啊,今天是国医节。我的生日是按农历过的,今刚好撞上咋们的国医节,那我就讲讲些历史。”曹扶伤说到这里,一脸深情,看向墙壁上挂的张仲景画像,动情说道,“国医节,一个属于中医人的节日,它记录的,是我们中医人对中医的一往情深。当年民国政府某些人试图废除中医,因为他们认为,中医是愚昧的,是陈旧的,什么阴阳五行都是迷信,只有西方的物理化学是真的,只有西方的医学才是真理,甚至西方人吐的口水都是分外甘甜。在那段时间,中医也同我们民族的命运一样,遭遇磨难。余云岫、褚民谊等人先后提出了四项相关议案,希望借政府之手,达到使中医自然消亡的目的。
“可就是出动了政府的力量,也不使我们中医人怯退。那年许多中医界有威望的人士挺身而出,据理力争,最后使得中医得到了尊严。可能你会觉得老爷子的说话跑题,那么我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么一群人会如此尽力维护捍卫中医?”
“因为……因为中医中医并不比西医差,甚至比西医还要胜出一筹。”白连回答道,出身一个中医家庭,儿时也曾在父亲的诊室嬉戏,轻眼目睹过这项古老医学技术所创造的许多奇迹。
“这也没错,但我想说的是,中医是有感情的医学,比许多学问更能使你的灵魂喜欢。”曹扶伤平静地说道,“我就跟你说一下,们曹家的医学源流吧。”
曹扶伤说到这众人都竖起了耳朵。
“我们曹家祖上,原不是在仙壶市的定居的,而是在岭南沿海的一个小县。当年我们曹家的那位先人在县上开一家打铁铺,他为人诚实,手艺高超。一天一位渔夫拖来一堆发黑的‘烂铁’,说是从海上捞到的。那位先人也没怎么在意,就收购了,可接下来就有意思了。那堆发黑的‘烂铁’居然是黄金。先人原本可以独享那笔财富的,却把那位渔夫叫了过来,将黄金悉数归还。渔夫为人也不错。索性平分出黄金给了我们的先人。这就是我们曹家这一脉发迹的故事。我幼年常听的我祖父说这件事,他总是这样告诫我,为人诚信立足于世不难,万不可贪小利而废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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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先人的拥有的黄金足够过上富足的日子,却为了躲避仇家,来到了现在的吴澜镇。那大约是清末的时候了。先祖置办了许多田产,算得上是地主家庭,传了几代,传到我的祖父,祖父十四岁就考了秀才。娶了吴澜镇吴家的一位女子。谁知天不遂人愿,在我父亲六岁那年,祖母患了伤寒重症,那几年祖父饶是亲侍汤药,请遍名医,也没得救好祖母。这样也就罢了,祖父将丧妻之恸转而为对疾病的仇视。听人说孟河一带多名医,便远赴学医。后来又云游各地遍访名师。其间遇到了一位真正的高人,那个高人见我的祖父医学底子庞杂,主要学金元四大家和张景岳的医术,就说,‘你把你所学的那些医术忘了,我教授你能治病的医术。’祖父当是很是不屑,那位高人便让祖父跟他出诊,渐渐地祖父对高人的医术越发敬佩,后来才知道,那位高人究其一生,专攻汉代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祖父跟其学习三年,后来潜方用药也多是根据这本书。我们曹家这一脉向来重视《伤寒杂病论》也是得益于这场造化啊。”
“原来是这样,张仲景是汉代的人,他写的书居然到现在还有如此价值,真是不可思议”白连感叹。
“要不怎么称得上是医圣呢。我们曹家行医,连继仪都算进去,也有五代了。那年我十二岁的时候,祖父就问我,想不想学医,我呀,也像你那样回答。祖父就笑了,说随我的意,想学什么他都支持。后来建国,我们家成分不好,田地被收回了。祖父平素乐善好施,救济百姓,也没有受到什么处分。这也许就是祖父那句话的验证吧。但从那时起,我就得跟着祖父父亲在整个吴澜镇到处跑,为人行医诊病。那段年月虽然艰苦,却是我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白天临证,晚上读书。没过三年就已经能独当一面。那时祖父还夸我说,‘你比你爸还厉害了。’后来啊,时间就悠悠到了文革……”
曹扶伤说到这里,顿了顿。神情恍惚了一下。看向曹济说道:“那会儿你母亲肚子里还怀着你妹妹。正好赶上镇上械斗,祖父就让父亲陪同去,想借着自己行医多年积累的威望劝止众人。最后,竟身中流弹。
“祖父在床边最后一次教我东西,他让我为他把脉,问我是什么脉,我说没有摸过但按感觉可能是芤脉。祖父说,没错,他这一生也只是摸过四次。这是祖父给我上的最后一课,我至今还记得他的最后一句话。”
曹扶伤说到动情处,眼角渗出几滴泪水,顿了顿:“别把读书临证的习惯丢啰。”
“真是为曹爷爷的爷爷感到不值,自己行医一生救人无数,却因为好心去劝阻争斗落得这样的结果。”白连说道。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都苦成泪人。钱叔、老钱也过来了。”
“是啊,曹老爷子虽是我们邻居,却被我们一家当伟人看待,我们钱家也受了老爷子不少恩惠,甚至说当时的吴澜镇,没有几个不是受过曹老爷子的恩惠的。现在想想那段年月很多事情真是荒唐。”钱何喜说道。
“是啊,曹老爷子德高艺精,当初若不是老爷子,我家那位早应该见马克思了。”赵绿绮说道。
“是啊,老爷子大好人,没得说的。我小时候身边人就没有不夸老爷子人品的。”何伯也说。
曹扶伤说到动情处,自己眼眶也是一热:“第二日早上,整个吴澜镇都知道了祖父去世的消息,大家都自发的来捐了些丧葬费,也有人来我们家哭了大半天。
后来啊,动乱闹得凶了,仙壶市里许多德高望重的知识分子都被抄了家,关牛棚,唯独我们曹家还算太平。可又不知道是哪个龟孙子,将我们曹家有本《传家宝方》的事告诉了那位新来的革委会主任,来了一大堆人抄我们家的书。”
“那本《传家宝方》应该没被抄走吧,不然也不会还留存着。”白连道。
“当然没有,被我烧了,我当着红卫兵们的面烧的。”曹扶伤苦笑。
“烧了!那么说现在的这本书,是……“白连突然感到一阵惋惜。
“我曹扶伤没有那么败家。后来我凭借记忆又把那本书默写了出来,虽然有些地方忘了,但最后父亲也帮忙回忆,才使得这本《传家宝方》不至于落入奸人手里。只是可惜了当年祖父撰写的医案,那几本厚厚的医案是祖父半生智慧的结晶。”曹扶伤叹道。
隔了好一会儿,白连看曹扶伤没有再讲下去的意思了,就催促道:“曹爷爷,您讲啊,后来还有什么事,您这故事真好听,比电视剧有意思得多,真切得多。”白连夸曹扶伤故事讲得好,一是这故事确实使她的眼界拓展不少,收获了不少;二是有诱导曹扶伤讲下去的意思。
“喜欢听啊?那我就继续讲。那动乱的几年,国家号召医疗人员到缺医少药的落后农村,也就是去当赤脚医生。当时父亲身体不怎么好,我就接替他行医,后来就被派到了平江村,当时曹济母亲很快就要生产了。可当我得到消息赶回去的时候,他母亲却难产而死,你知道的,那时候吃顿饱饭都成问题,再好的药都不如吃一顿饱饭。曹济当时哭得厉害,大叫,说我不是医术高超嘛,怎么自己妻子都救不了。当时父亲也很是自责,一直说自己没用。”曹扶伤说到这里,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白连这时插话道:“曹伯伯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学的西医吧。”
“是啊,后来我执意要曹济学中医,可当他问起我为什么中医救不好他母亲时,我就回答不了了,也罢,最后就顺了他的意。其实只要是学医,中医西医又有什么分别?一样是救人治病,一样的扶危济困。后来拨乱后没几年,曹济就考到了岭南医科大学。刚毕业出来就进了仙壶市人民医院。
“那时我刚好遇到一位病人,患的是腰间盘突出,我并不擅长骨科一方面,但还是试着用针灸给他扎了,虽然能缓解一些,却不能除根。过了一个月那位病人来看我,说可以活动了。我很惊讶,自知不是自己的功劳。我就问……”
“曹老哥,你就问,‘你怎么好了?哪位医生给你治的?’大概是这样吧,你就直说那个病人是我老赵嘛。”赵绿绮说道。
“老赵,我们医生是习惯给病人保密的嘛,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就直说了。”曹扶伤向赵绿绮无奈地看了一眼,“绿绮兄当时就回答说,‘扶伤大哥啊,不是我说你,你治骨头还不如人家一个乡野医生,人家只是在我腰椎上使劲那么一按,又扎上几针,最后嘱咐我敷上半个月的药,我这身子骨就硬朗了。’”曹扶伤以一种鄙夷的口气说出来,倒把当时赵绿绮的得意劲勾勒得有模有样。众人俱是一笑。
“爸,你这是。”曹济难为情的说道。一旁的黄仪也觉得不对头,脸上一红。
“济儿啊,你的故事也是时候让小辈听一听了,继仪还要从你身上汲取智慧呢。而且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也就简单介绍一下你的故事……我就继续啊。”曹扶伤讲到这里很是高兴,他深知自己的儿子并不怎么承认中医的好,哪怕他的内心承认,嘴上还是喜欢和自己犟。可是在这一件事上,曹济是不得不承认,是中医成就了他的故事。
“有故事,曹伯伯有什么有趣的故事。”白连已不似先前的拘束,显得那般活泼。就连继仪也是头一次听爷爷说这事,很认真地竖起耳朵,身体前倾,不想错过爷爷的每一个字,因为他隐约猜到爷爷要讲什么事了。
“绿绮就说,治好他病的是个桂西巨兴县的一位骨科医生。绿绮的妻子是那边的人,就让绿绮去趟娘家,顺便去看看。我当时就立时起意,跟曹济说,咱父子俩就去拜见高人。曹济起初死活不肯,说领导不让去,其实那时领导是准备提拔人才的。我就说,我一个人要是自己去,搞不好一路上会发生什么不测。事实上我当时是想让曹济把工作辞了,跟着我行医的。那时我还是不死心。幸亏曹济跟我去啊。”
“到了巨兴县,我们就找到了龙眼村治疗骨伤很有名的黄老爷子。”曹扶伤说到这里,众人几乎都知道了是讲的什么故事,惊叹一声。虽是知道了要讲什么事,可细节才是吸引人的。
黄仪这伙忙自顾细细扒饭,曹济也觉得十分尴尬,两人都已不小,在搬出当年的事情来怪不好意思的。
“黄老爷子的正骨手法是祖传的,巨兴县一带山多陡峭,人们要上山砍柴狩猎,难免摔伤,更兼有毒蛇猛兽,一代一代下来积累了不少医药知识。尤其毛主席倡导‘西学中’的那段时期,黄老爷子被推荐去县城西学中速成班学过半年中医,有了中医理论作为指导,更兼针灸,推拿的学习,更是将正骨技术推升到了相当的高度。
”黄老爷子的右手拇指头能够向后掰很大角度,这都是练出来的,他只要大拇指往那病位一推,就能知道那是错筋还是骨头异位了,或是长了什么东西。这点老曹我时佩服得紧。中国自古多奇人异士,尤其草泽之中更是山外山,天外天。不过,黄老爷子是壮族人,说当地的土话,虽会写汉字,普通话却不流利,就让在县城读过初中的小女儿做翻译。”
曹扶伤说到这里,看想黄仪。见此情景也不好再说下去,只得道:“总之,这事到最后大家也是知道了嘛,就是水到渠成,秦晋之好的故事。我老曹学到了技术,曹济也不是没收获嘛,娶了个好媳妇。”曹扶伤笑了。
众人一笑。白连也隐约懂了,大概是黄伯母和曹伯伯两情相悦的事,小说里面有的是这情节。
曹老这时冲继仪说道:“你爸妈肯定没有跟你说过这事。今天爷爷我就这么跟你说了,你可要跟你爸好好学习学习,他当初为了追你妈可是胆子大得很,当着全村人面唱山歌呢。”
众人俱是会意一笑。曹继仪尴尬了,这不是最后通牒吧,这一下可是赤裸裸地逼他找对象呀。曹继仪心里嘀咕:“爷爷真是老不正经了。”
曹扶伤讲完了这些故事,已是夜间九点多了。赵、何二人以及白子敬一家相继告辞。其间白连说了还想听听曹继仪的故事。继仪自然不想说什么,省得再让一帮家长趁机逼宫。
钱何喜又耽搁了半个小时,同曹老聊了些赏石界的异闻,才肯离开。刚一下楼,只见一辆银白色轿车在门前停下,车门打开,立时跑出来一位身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见到钱何喜,立时走上前来,问道:“您是曹大夫?”
“我……”钱何喜说完“我”字,突然打了一个饱嗝。
中年男子以为钱何喜承认了,就说:“曹大夫,您得救救我母亲啊。”
“我不是曹扶伤,曹扶伤在楼上……老曹,快下来。”钱何喜大声喊。
曹扶伤也有到楼下散步的意思,正好听到钱何喜的喊话。忙下了楼。曹继仪、钟桂枝和文言听了,猜到是有病人来求医。钟、文二人都不想错过曹扶伤诊病的过程,竟要比继仪还走得快,急急跟在曹扶伤后面。
下了楼,曹扶伤见到中年男子,忙说:“病人在哪?”
男子一愣,没想到闻名遐迩的曹扶伤老中医竟是一头黑发,精神矍铄,语声朗润。一时多几分信心了。忙打开车门,搀扶出一位老太太。
曹扶伤忙拉出椅子让患者坐。眼神不住在患者身上打量。问:“这是你母亲?”
中年男子忙到:“这是我母亲,已经八十五岁了。”
曹扶伤“嗯”了一声。
这时继仪、钟桂枝和文言三人靠墙站着,俨然见习生的样子。这样做是不想围得太挤,以免给病人造成心理压力。
钱何喜也不回了,他虽然不懂医术,但很是喜欢看曹扶伤诊病。看一名高超的医生诊病,不亚于欣赏任何一门高超的艺术。
患者一副无力的样子,面容憔悴,面色晦暗,嘴唇干裂,眼皮耷下来,眼眯几乎成缝。很勉强地说:“曹……大夫,麻……烦……了。”
继仪见患者嘴唇干裂,忙倒来一杯暖水。递上,送到患者嘴唇。中年男子看到了,欲言又止。
“噗”的一声,病人小口地将水吐出来。中年男子于是说:“母亲之前得了热病后生疮,服了几月药,也不再那么热了,可就是睡不着,吃不下东西,这喝水都吐,吃药也吐……已经七天没有大便了。”
“嗯”曹扶伤凝眉沉思片刻,忽地舒展。笑了,说:“你别担心。这病能治。”
患者原是已不抱任何希望的,这是听得曹扶伤这样说,教他如何不欢喜,虽说之前也有医生这样说,可这话毕竟出自曹扶伤之口。
曹扶伤从桌子抽屉里掏出手电筒,对病人说:“大姐啊,张一下嘴巴,我看看你的舌头。”患者于是勉力张开,但也就那么一下,就闭上了。曹扶伤却是一会即觉,不再看第二次。
“小文,你看该怎么治?”
“曹老,食已而吐,不会又是大黄甘草汤吧。”文言直接回答。
“按你这么治,你可以进法院了。”曹扶伤故作轻松,心底却在沉思。又转向钟桂枝。
“考虑急下存阴之法,本可以用大承气汤,只是现在病人胃气已虚,错过最佳时机,若要用大承气汤,实在是一招险棋。”钟桂枝摸过脉后说道,“患者脉象已属涩滞不畅,气血津液大亏于内,攻补两难,委实难办。”又向患者家属讨要患者之前的处方笺,一看之下大为吃惊,“少者三十味,多则有四十味药。我靠,这医生还真是要把《神农本草经》抄完呀,这样用药,玩‘人海战术’?简直继承韩信衣钵,多多益善啊。”
曹扶伤又看向继仪,继仪沉思片刻说道:“桂枝兄说的没错。病人已七日没上过厕所。可以推知必是因为久服药物伤了脾胃,胃气大损,脾胃升降枢机失于运转,所以才会在上不进,下不出。要治这病,固然先要把胃气匡扶,醒胃悦脾病必自去。患者年世已高,更兼服药即吐,万不可再损伤胃气。然而要匡扶胃气,补之,邪更胜,只恐怕成事不足啊!”
“是啊,得一分胃气便得一分生机。”曹扶伤说道,“该用何药?”
“这个,让我想想。”曹继仪低头沉思。
“继仪,你去上面我茶桌,将那包茶叶取六克泡了。”
“哦,明白了。”曹继仪恍然大悟,忙上楼泡茶。
钟桂枝听了曹继仪的话,沉思片刻也想明白了。不由对曹老更多了几分崇敬,心道:“曹老医术不在师父之下。”
文言只是读了本科,更兼没有多少临证经验,傻傻分不清。钱何喜则是好奇,心道,曹扶伤什么时候把小日子过得这般滋润了。看个病还要“以茶启思”不成?
中年男子听了也是一脸疑问,这位老中医什么意思,没有想出治病对策还有闲工夫喝茶?不会吧。
几分钟后,继仪端来茶壶茶杯。放到桌子上。曹扶伤嘱咐道:“少少与之。”
继仪点了头。倒是患者家属很困惑,喝茶就不吐吗?心里虽是这么想,也不好说出来。只得眼睁睁看着继仪给自己母亲喂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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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香啊。”患者低声说道,“再来,渴。”
诊室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患者吐了。忽听得咕咕声作响,最后“噗噗”声,在场的二曹和钟、文四人都是学医的,如何不晓得这声音代表什么。倒是钱何喜说道:“谁刚刚贪吃了?”
没人回应,又过一会儿。患者终于说道:“大夫,请问厕所在哪?”
这句话一出,如何不使中年男子一喜。忙搀扶母亲在继仪带领下到了厕所。曹扶伤做事向来是考虑周全的,连厕所都用的是马桶。尽管他自己不习惯马桶,但出于对病人的考虑,还是在一楼厕所装了一个。
钱何喜不是学医的,也不相信自己的白水芜香茶就有这般神奇的功效,就问曹扶伤。
曹扶伤回答道:“用药如用兵器,学到一定境界,这飞花摘叶也可杀人,而于我医道,粗茶淡饭皆可活人。方才观患者舌头,光滑无苔,脉象涩滞,津血大亏,仅剩一丝胃气,虽有热邪内蕴,不可苦寒通下,否则胃气立时就绝啊。所以我就想到了茶叶,这微苦、微甘、微寒,芳香辛开而不伤阴,苦降却不伤阳,苦兼甘味,可以醒胃悦脾。茶后又得矢气,解燥粪,是脾胃升降枢机开始运转的征象。”曹扶伤说到这里颇有几分自豪,又复说道:“山西已故名老中医李翰卿先生尤善治疗这种攻补难施的病症,他用的方法就是小剂轻用,虽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内蕴有深厚功力,非辩证准确无误,断不敢如此运用。我把这种治法叫做‘拨法’,即轻用攻药,补用气味,缓缓图之,不使伤正。中医学到更高的层次,要学会回归本原,抛去药物主治功效,运用升降出入,四气五味来依此调病,万病不逃阴阳,万法无非攻补。”
中年男子这时却还有疑问,“那曹大夫,为什么我母亲喝这药就没有吐呢?”
曹扶伤笑了笑,看向继仪。继仪就心领神会地说道:“这也正是用茶叶治此病的奥妙了。方才我只是先微微地给老奶奶喂了一茶叶,如果是我们常人喝根本不足以润一下嗓子,但是茶水未下,气味已经首先抵达了脾胃,醒脾悦胃,使脾胃的功能开始了运转,就像给脚踏板已经踩下了第一脚。再有,芳香之物多有‘通’的功效,这也是我们炒菜为什么常放点香料的原因。茶者,南方嘉木,其气清雅,不浓烈,回韵悠长,隐隐而来,正好合适。若是太芳香之品,只怕反使人抵触。麝香靠近了闻其来不就怪难受的吗?”
中年男子听了这一席话很是感慨,他是某大学研究有机高分子材料的教授,向来对中医不是很感冒,这次他在心底里拟定了以后看几本中医书籍的计划。
最后,曹扶伤得知病人来自首府,是在一位朋友的介绍下来就医的,便让黄仪收拾出两间卧室来。如此一来,文言便随钱何喜到石语斋住上一晚。钟桂枝也只得暂时跟曹继仪挤一块。
到第二日,患者已能稍稍进食了。曹扶伤又开了一张茯山养胃汤的自拟方。患者家属千恩万谢,临走时急急掏出一沓百元大钞给曹扶伤,曹扶伤笑道:“我这里看病只收五十元诊费,无论大病小病,这是不能破的规矩,还请收回。”
望着驶离的车子,曹扶伤回到书桌,继续晨读。朗声道:“以其不能得小汗出,身必痒,宜桂枝麻黄各半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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