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的历史,就是小人物小风物的淘汰史。但那些白手起家,白眼傲物,白山黑水,青灯黑夜的故事必须被一一铭记。如若不然,百年的历史只是一纸具文,百年故土,终究只有,百年孤独。
一.
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两千余里,阔别了五年的故乡去。
故乡溆浦距离最近的地级市怀化96公里,是一座典型的湘西小城,娄怀高速于2014年的最后一天贯通起两地。这使得从前3个小时盘山公路的旅程缩短为1个小时。湘西地区联结云贵,多山地丘陵,往往连续几个隧道接桥梁,道路铺设不易。
高速公路蜿蜒在群山之间今年外婆七十大寿,将寿宴定在过年是传统习俗,虽然在镇上住了几十年,但是风俗仍是延续着乡村的习惯,将大的酒席放到过年期间,方便农闲的人们参加,也更增添年的喜悦。
从未间断的乡宴是湘西民间一直以来的风气,虽然近几年因政策有所减少,但庞大家族所产生的宴会仍让人们苦于礼金问题。如今随着经济的发展,随礼份子钱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最低的礼金基本维持在了400元以上。外婆就常感慨“一个月三四个(宴席),你舅还好面子,两三下就搭进去一个月工资。”
重面子,讲排场,是湘西人们的传统观念。但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随着城市化的进城,传统村落瓦解,人们脱离了土地进入了城市。但即使到今日,从小城人们的姓氏中仍不难看出宗族的联系。乡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勾连起这种传统宗族血缘的方式。很多和外婆同辈的老人如今都已垂暮之年,每年都有人去世,每个老人的离世背后都是一个传统乡土式大家庭的瓦解。不出意外,这些由血缘勾起的宴会不久之后就将消失无踪。
“老人的宴还是要去的,去一次少一次”这一点外婆很坚定。
二姑婆是我这次回家见到的第一个远亲,按照辈分外婆大她一辈,但是实际年龄上两人只差了一岁。曾经村落里的人们大都同宗同族,五服内外都在族谱里有记载。但如今庞大复杂的家族网络只掌握在老一辈人的手里。
二姑婆是专程从乡下上来贺寿的,带来的生日贺礼都很朴实,结实的白色塑料袋装着整整三十斤自制的豆豉,她很骄傲地跟外婆说今年用的是自家种的黑豆,做出来的豆豉比黄豆更香。另一只蓝色塑料袋里是二十斤自家酿的熏豆腐。除此之外还有两只家养的大公鸡和两只公鸭,这都是乡下人非常体面的生日贺礼。外婆年轻时和二姑婆都是村里做豆腐的好手,两位老人就着这一袋子豆腐打开了话匣子。
湘西用“炕”来形容熏制的食品,细想下这个动词妙不可言。熏豆腐讲求火焰的大小和熏制的时间。燃料并非木柴而是甘蔗渣。湖南很早就引进了广西的黑皮甘蔗。这一品种的甘蔗在湖南生长周期更长,因此植物纤维更加粗硬。外婆说用这种甘蔗渣点火烟大而火不大,熏出来的豆腐还会带上一些甘蔗的甜味。豆腐熏好之后要在户外晾上两天让外表的烟味都散掉,之后才能收进袋子里储藏。二姑婆人勤快,手也巧。豆豉、豆腐、米糕、糍粑,她样样都会做。一升米磨成米糕,一碗五分钱能卖好多碗,只要肯干就能赚到钱。最困难的年岁,二姑婆每天起早贪黑做小吃,就是凭借着这些手艺,她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拉扯大。如今一碗米糕也涨到了五块钱。无数的农人们就是靠着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从艰难的年岁里攒出生活的希望。
二.
外公外婆家的老房子是几十年前煤矿分配的住房。这一块周围一片楼都是当年煤矿上工人的家属区。那是煤矿的效益好,矿上就在镇中心建起了职工宿舍。如今煤矿早已停产倒闭,时代滚滚的浪潮如今只留下了还在这一片居住的老人们。这些四层水泥预制板的老楼外面的装饰墙面早就剥蚀殆尽。
外公是个老党员,1960年毛主席视察湖南时他还曾在长沙为主席当过警卫员。他那时候负责主席宾馆门外的警戒工作。“那一次戒备可严了,不到一百米就有一个岗亭,警卫员都是要通过政审。”外公出身贫寒,祖上世代务农,这个出身在那个年代算是值得骄傲的身份。他年轻时人很聪明也很好学,曾经差点就考上了大学成为那个时代稀有的大学生。可以因为家里太穷还有弟弟妹妹,无奈只好辍学入伍。
那次戒备工作是外公距离这个国家权力核心最近的一次,不过直到戒备任务结束,外公也没见过主席真人,只是听说后来主席去横渡湘江。
溆浦地区矿产资源丰富,已探明的煤矿储量超过8000万吨,早年就有很多的国有煤矿。外公后来在国有均平煤矿一直工作到退休,退休时已经是矿里的领导。八十年代国有制改的浪潮席卷了小城。那一次改革中许多国有矿场倒闭,工人下岗。与此同时,也有无数人借此机会大肆侵吞国家财产,通过走关系低价收购大型的矿场一夜暴富。至今在小县城里经常能看见那种开几百万跑车的人,多半是当年发迹的。“现在过年,你天天都能看见开跑车来这里取钱的人,我都想不通镇上的路又不平,也不怕把车子开坏。”在农村信用社工作的表姐在镇上住了二十年了。最近春节许多在外工作的人们都回老家过年。“昨天有个老板来信用社还自豪的说他女儿现在每年夏天花个三四十万出去玩都很正常。”
然而那时的外公作为矿上的书记却一再否掉了他人联合低价收购的要求,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你外公不会做人,自己是矿上的领导,那时候那么好的机会放过去,如今一个月拿着国有煤矿统一的三千多的退休金,他的同事好多现在都已经是百万富翁了。”外公的子女们时至今日仍偶尔心有不甘,“他图个好名声呗,那时候他是领导,无论怎么做人家都是赞美,如今你看他退了休,既没权也没钱,从前那些整天粘在屁股后面的人早就没影了。”
但是外公并不在乎这些,他在家后山上找到一块荒地,跟山上的农民商量好,以一年30块钱的价格租下了一小块山坡。30块钱完全就是象征性地给上一包烟。随着城镇化步伐的加快,这两年周围能用的土地大都已经开上的房屋,人们都到城镇上工作或是外出打工,家里本就不多的土地大多是荒着。自己从山上引水下来灌溉,种上了丝瓜豆角、白菜等一系列蔬菜,如今已完全实现了蔬菜的自给自足。他对自己种菜的手艺很是满意,“前两年我种过一根特别长的丝瓜,还上过报纸呢。”外公说的报纸是湖南报业集团主办的《文萃报》,他几十年如一日,每天都会坚持早上读报,偶尔还要做书报的摘要笔记。
某种意义上说,外公是一个传统意义上优秀共产党员的形象。年轻时候过过苦日子的他如今仍旧保持的节俭的习惯。他曾经因为舍不得一件旧大衣上掉落的牛角扣子,琢磨了很久在上面钻了个洞挂上钉子,做成了卫生间里的挂钩。
三.
但老房子毕竟年久失修,老两口十年前合计了一下,在老街道对面的商品房里买了一套120平米的大房子。那时商品房的概念才刚刚在这个小镇上兴起,更多的人家仍旧是习惯于在自家地皮上修建小楼。早年是一层的平房,如今都是三层的小楼。
“我们这些有些钱回家的人肯定是要修房子的,房子要气派才有面子。”今年回家相亲的表哥早就打算好了。回家着手用在部队这几年攒下的钱在农村盖房子。预计费用在20万左右。这些所谓气派的房子大都是那种早年随处可见欧式立柱与中式屋顶混搭风格的小楼。粉色的墙面红色的瓦顶,四四方方地往上砌三层的,尽可能的修大,无所谓什么空间区隔。远远看过去就像精心修饰的三个大火柴盒。
不过如今,这些在农村随处可见的大宅子却是常年冷清着,大多屋内都是粗糙的水泥尚未装修完成。倒不是因为钱不够,如今留守在农村的大都是老人,往往老两口带着孙儿和一条狗守着这一栋偌大的宅子。房子太大根本用不了那么多房间,所以大多数房子都空着,也就懒得装修了。
湖南湘西地区多为丘陵,能够耕种的土地稀少,在如今这个高铁时代,交通仍旧不甚便利,这些因素导致长久以来湖南都是劳动力输出大省,在外务工人口占全省人口比例的7.15%,位居全国第二。近年来每年保持1000万人口的输出。
“其实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屋子,但人在村里就要争口气嘛。”表哥一边开车一边解释,他突然问我是不是有个成语用来形容风光回家乡的。
“衣锦还乡”我说。
他点点头赞道“还是你们读书人会说。”
四.
在镇上年轻人们纷纷想着走出去的同时,小城的教育质量却在一步步下滑。县里的孩子通过高考走到更高平台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县里面最好的高中是溆浦一中,“以前每年都能出一两个清华北大的学生呢。”然而随着高考竞争的激烈,省会长沙的三所名校开始大肆在下面的县市挖人,人往高处走许多县里的老师便借着这个机会出走,从此这所县城的高中便再与名校无缘。“长沙的长郡、雅礼都从下面的县市挖走了老师,同时也招收下面县市的生源。下面没有了好老师、好的生源,教学质量下降了。”曾在高中当英语老师的姑父感慨如今读书的大门正在对最底层的孩子缓缓关上。
人口的高速流动让这座小城充满了某种魔幻的色彩。表弟如今在外地读大学,春节回到县里后就一直忙于各种各样的同学聚会。“溆浦这里消费简直魔幻,比北上广都高。”表弟的这个感慨几乎得到了我所有表兄弟姐妹的一直认同。在这个小小的县城外出吃饭的人均消费接近150元。“你随便走进一家店,几个人吃吃饭没有个五六百你别想出来。”小城为数不多的几家奶茶店也在这两年不知不觉地把价格涨到了和星巴克相近的水准。表弟很骄傲地他曾在同学聚会的时候被同和同学们学邀请去过县里最贵的KTV“钻石人间”,这是一栋耸立在镇中心商业区醒目的建筑。里面最贵的一个包房一晚的消费是3万元。“里面的东西也就那样,一听外面几块钱的啤酒里面卖到将近百元。”除了这个顶级的KTV外其他的也大都不便宜。“往常也都是这样的,一晚888元,998元这样直接定出最低消费。”根据官方数据显示,2016年全县城市人口人均可支配收入为19981元,农村人口则为9800元,这样的数据无论如何都不足以支撑起如此高昂的消费。
“其实出去读书再回来看这里挺无聊的,没啥夜生活,除了唱歌吃饭也没有更多的选择。”表弟不再喜欢这个小城。稀缺的娱乐资源把价格推波助澜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地步。几年前,第一家肯德基在镇中心隆重开张,与“钻石人间”KTV隔街相望。生意火爆以至于至今想在这家快餐厅里快速地点到一份餐仍是一件需要看运气的事情。人们来餐厅一般都直接点最贵的豪华全家桶套餐,而且一次往往就是两三个的外带,这让常年在外看惯肯德基的人都有些不太适应。
“我们在外面读书久了听不习惯这种状态的。”表弟这次从回来开始就盘算着何时返校。“回来天天被拉着同学聚会,还都不好推脱。”正如当年闯关东的山东人对于乡土故人有着一种别样的眷恋。湖南作为外出务工劳动力输出的大省。遍布全国各地的湖南人对于老乡仍有这一段别样的情怀。正式这种情怀如今仍旧支撑着从这里走出去的小镇青年们。“我几个读书的哥们儿打算以后一起创业,他们在不同大学学不同的专业正好可以应付创业团队所需要的各种岗位。”表弟的朋友们打算再创一个像阿里巴巴一样伟大的公司。然而有趣的是,创造这样一类科技前沿企业的青年们核心凝聚力竟源自古老的乡土情结。“虽然他们想得很美,但我觉得悬。”提到这个的时候,表弟仍不置可否。
与表弟不同的是,表哥却一心想回家乡。他觉得表弟不过是年轻气盛。“你弟还年轻嘛,可以去闯闯,但我觉得在外面打拼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风光地回家嘛。”我俩虽是平辈,但表哥年长我十岁。
路上表弟打开了车载音响,放着中文填词版高桥优的《起风了》
“曾经初识这世间,万般留恋,看着天边似在眼前。”
五.
外婆的生日宴会最终定在了初三早上。一家人商量许久最终决定只在城外的一家亲戚的饭店摆上4桌流水席。舅舅是公务员,八项规定后对于宴会规格都有着严格的限制,外婆不想因为自己的宴会给自己的小儿子平添些无谓的麻烦。但是在穿着上却不能含糊,外婆蘸着水将花白的短发弄得妥妥帖帖,穿上了自己的皮大衣,那是大舅十年前从的礼物,近万元的价格差点引起他们小家庭的矛盾。除此之外金戒指,金手镯都是不可或缺的装饰物。黑色的皮大衣过于严肃,在镜子前站了许久的外婆最后决定再围上一条大红色的围巾作为装饰。这是她难得不用操持家务的一天,她提上了自己的黑色手提包,风风光光地坐舅舅的车前往饭店。
那家饭店那天除了外婆的寿宴以外还承办了另一家新房落成的宴会,那家人一下办下40桌的酒席。与之相比今年外婆的大寿只有四桌酒席,四散的亲戚朋友们又没法一齐到达,索性采用流水席,到一桌随上礼就坐下开始上菜,吃完了撤下菜寒暄几句便离去。
宴席上,老人们聊得很开心选的饭店并不大,装修得很粗糙,甚至墙壁只刷了白色的双飞粉而没有像一般的饭点贴上华丽的墙纸。头顶是八盏荧光灯以至于室内显得有些光线不足,好在有一面墙是一大扇落地窗。有了外面的日光这才勉强补足了室内的采光问题。只可惜窗外并没什么好的景色。透过玻璃窗看去是一篇沙土的停车场,不远处便是刚被削平的山头。一段新的高速公路正在施工,正逢春节休假,工地上一篇寂静,只有空中龙门吊上的小彩旗迎着风猎猎作响。
流水席上的饭菜照例是鸡鸭鱼肉都有,白瓷的大碗端上来没有太多的修饰,味道倒还不错。
如果中国有亲戚称呼等级考试的话那这样的场合大概便是最高难度了。来的几乎都是外婆的同辈人,关系庞杂。这就让晚辈们称呼起来变得非常麻烦,只好都含糊地躲在大人身后说一句新年好。流水席的客人一波接着一波,大家都很默契地按照年龄坐在一起。老人们坐在一起喝点白酒,聊着后人的生活。年轻人则凑在一起喝着饮料聊着工作学习的话题,而那些最小的孩子则在几张大桌子之间到处乱跑。小小的屋子充满的人们的喧嚣,四代人在四张桌子前分享着各自的故事。
鲁迅说“人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酒席上每桌的人们都在聊着各种各样的家长里短、儿孙祸福,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很多话题也被小心翼翼回避着,只是在席间站起身和一旁的人窃窃私语两句。那些喧哗混合在最小的孩子们大哭或者大叫的声音当中,场面显得格外热闹。
参加的人很多,从早上开席到中午人就没有中断过,我早已放弃了想认清所有人的企图。大家都先在门口和外婆道喜,在门口递上礼金,有专人在一旁登记金额。生活里的酒席太多,礼金很多时候送来送去无非是钱在几家人之间转一圈而已。用外婆的话来说,别看这次礼金五百八百的送进来,大多数都是“放我这里捂热一下还回去。”但是无论如何自己子女这样的时候是肯定要给父母送上一笔客观的礼金,这一笔钱自然就不会担心到时候退回去了。
待到客人们渐渐散去已是下午,外婆这才想起来孩子们帮忙定的5层大蛋糕一直放在旁边的茶水桌上忘记切了。然而那时候现场只剩下一些老人们还坐着聊天,索性叫来饭店的服务员切好了用外卖盒装好让还在场的人离开前都带上一袋给家里的孩子吃。无奈还剩下了一大块只好带回家。自此宴会之后,从不吃西点的外公自己吃了一周的蛋糕,直到我妈忍无可忍大呼小叫地把剩下的倒掉了才罢休。
六.
外公家至今用着燃气式热水器,洗澡时每次打开龙头就会听见外面热水器类似燃气灶点火的声音,紧接着是火焰燃烧的声音。这种热水器温度不好把握,只能凭感觉慢慢扭动水龙头调整冷热水在水管中混合的比例,动作稍快就会让热水器熄火。
今年过年孩子们都带着孙子们回来了。每天晚上洗澡的时候,外公都站在浴室外时刻关注着热水器,不时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旋转一下热水器火力的旋钮。
他身旁的窗外,那条曾经环绕老城的小溪被连带河床整个刨出来,依山的老城如同一块被切开的蛋糕露出下面红土山体。十几米高水泥浇筑的水渠构件已经一半埋入土中。这是旧城改造的一部分,据说县里请了同济大学的团队参与设计。小城的主干道也砸下千万改造成宽阔整洁的大道,光路边一棵景观树苗的价格就接近4000元。
小镇的世界正在一片轰鸣声中发生着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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