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车上楼，冯先生问我，「今天你开车让行人了吗？」
嗯？这话打哪里来？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冯先生于是普法：
5月12日起，西安市公安局开展「机动车不礼让行人」等违法整治。不礼让行人记3分，罚款100元。
这才知道，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里，西安掀起了一场规模空前的「车让人」热潮，亦掀起了一场热度颇高的争论。
我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我记得自己经过的路口，因迷糊绕过的弯路，遇到的不规矩的车辆，然而我不记得是否有人在我的车前迟疑，也不记得自己是否礼让过他们。
这一路行程四五十公里，这样的情形一定发生过。我仔细地想了又想，可是依然没有印象。
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我的眼里没有行人！
我一向认为自己眼里有人，最起码心里是很有的。
我想起前几天乘坐出租车的经历。车行至斑马线，一位行人勇闯红灯，司机一脚猛踩刹车，车里的我们着实吓了一跳。安全通过后，我们说起不守规则的行人，也谈到如今马路之难行。
比如，我们都熟悉的某十字路口。东西南北都是双向六车道，道路相当之宽阔，而绿灯通行只有四十秒。想要用一个灯时过马路，年老体弱者完全没有可能，就算是青壮年也相当之困难。绿灯如此短暂，红灯却很漫长，通常90秒甚至120秒。如果不凑巧，过一次马路需要分两次，可能需要200秒，这就是行人通行的时间成本。
就算绿灯时间宽裕，斑马线也是相当难过的。绿灯通行的行人，起步即遇到右转车辆，走几步又会遇到同向左转车辆，再往前则是对向右转车辆，而这些车辆当仁不让行人，路人常常站在斑马线上不知所措。
我想到自己经常停让行人，想起向我挥手致意的行人，莫名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很想要影响一下出租车司机。我说，我们的道路，都是给车辆设计的，而不是给行人的，咱们当让则让吧。而出租车司机则说，「路上这么堵，开车都得等几个红绿灯。你说你一个行人，心咋那么沉呢？」（心沉：陕西方言，形容贪心。）
这个说法很别致，我很配合地笑了。然而我心里从未想过，过马路应该是这么艰难的事。我并未深究过路权，只是本能地认为人是至高无上的，尤其是站在斑马线上的行人。
这位出租车司机让我明白，不是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不是每个驾驶者都是这么想的，尤其是城市的建设者和管理者。
你看，交管部门其实相当的清楚：
十字比较大，行人通过的时候确实比较困难。介于这种情况，把标志标线及时调整，中间有的红色区域，当行人一个灯时过不去的时候，可以在红色区域进行下一个灯时的等待。
我又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城市越来越大，马路越来越宽，而人与人之间，却越来越远了。
要说「车让人」这回事，也已经倡议了好些年了。大部分的斑马线前，都横着粗体大字「车让人」，然而那不过是摆设罢了。
不过，这一次有些不同，似乎是动真格的了。晚上散步，我留意了一下，人车关系果然大有不同。不单是在有信号灯的路口，就连没有信号灯的斑马线上，都能看到车辆停下礼让行人的情形。更让我诧异的是，一向强悍的某线路公交车，竟然打着右转向灯，在斑马线上等了十几秒，礼让绿灯通行的行人！
后来我看到一篇报道，得知这一行为的由来。
公交推出【5321】礼让标准
即公交车驾驶员在距离路口50米处松开油门，30米处脚放在刹车上，20米处轻踩刹车，距离路口10米处观察并停车让行。
真是难为了公交系统的管理人员，能够想出这样的招数。不知道公交司机如何吐槽新的考核制度，但若是他们能够继续率先礼让，所有车辆都将改头换面，行人的安全日渐有所保障。
我对未来的人车关系充满了信心，同时也很惭愧地发现，原本以为靠道德支撑的行为，其实早有相应的法律法规：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四十七条：机动车行经人行横道时，应当减速行驶。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四十七条：遇行人正在通过人行横道，应当停车让行。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实施条例》第三十八条的有关规定：红灯亮时，右转弯的车辆在不妨碍被放行的车辆、行人通行的情况下，可以通行。
这意味着，停让行人并不高尚，而不让行人是违法的。
规定仍然在执行，讨论依然在继续。人们争论的焦点，从「路权」到「路权优先权」，彼此各不相让。有人觉得这样会「惯坏」行人，而有人觉得始终应该「行人路权优先」。我同意后者的观点。毕竟，车是人造的，车是人开的。如果没有车辆，如果每个人都步行，又怎会有「车辆路权」呢？
当然，本着人人平等的原则，行人也是要遵守交规的。违反交通规则的行人，与违反规则的驾驶者一样，应该受到法律的严惩。唯有相互尊重彼此守规，人车才能和谐相处，这需要一个过程。
此后的几天里，我发现越来越多的车辆开始停让行人，也看到不少的行人并不习惯这样的「礼遇」。这一时的不习惯，彼此都等待对方先走的「僵持」，也让我更加乐观充满希望。
然而我看到了一篇文章，《马瑞霞，倒在斑马线上的隐形人》。
1分34秒的视频里，34岁的女子马瑞霞，在斑马线上低下了头。两秒钟后，一辆红色出租车将她撞倒在地，车辆略有迟疑然后扬长而去；四十秒里，她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路人和车辆从她身边经过；过了几秒，她抬起了头，又躺了下去；又过了十多秒，一辆SUV碾过了她的身体，她再也没能抬起她的头。
一分三十四秒，三十四年的人生一笔勾销。一个女人离开了她的人间，她的亲人为此心碎；而另一个女人，那个无意碾压了她的女司机，从此开始了她的噩梦；第一位撞倒她的出租车司机，也将面临法律和道德的双重审判，他的人生不再安宁。在这一分多钟里，有10多辆车20多位行人经过，他们无一人停留，更无一人施救，这也将成为他们心头之痛。
事件发生之后，人们激愤难平。有人谴责人性的冷漠，有人剖析事故的原因。有报道指出，之所以会发生车祸，是因为对向车辆的远光灯使得司机瞬间变盲，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什么也看不清，且看不清站立的人，更不必说躺着的人。
当然会是这样。然而，只能是这样吗？
当改装大灯的时候，当滥用远光灯的时候，当驶过斑马线而不减速的时候，人们只看到远方而未看到他人；当遇到行人而不让行的时候，当撞倒行人而不停车的时候，当看到有人倒地而选择绕行的时候，人们只想到自己而无视他人。
原本有太多机会能看到他人，然而却让他们成了隐形人。究竟是看不到呢，还是不愿意看到？若是心里没有他人，眼睛如何看得到？当我们看不到他人的时候，又有谁能看到我们自己？今天躺在地上的是马瑞霞，明天又会是谁呢？
看到许多「技术帖」，关于「车让人」的详细图解。
比如西安交警，按不同的通行情况，详解如何「车让人」，制作了七张动图。分别是：机动车行经人行横道；机动车、非机动车混行；无交通信号或斑马线......
另有公众号献上「让路秘笈」。比如「一张图教你怎么让行」。列举了诸如：窄路、双向两车道、双向四车道、双向多车道、环岛、左转弯车道、右转弯车道的让行规则。
然而我觉得，根本不需要这么复杂。若是你心里有人，眼里自然会有人，自然知道如何让行。最终解决这个问题的，不是技术也不是法律，而只能是人心，是对生命的敬畏。无论路权优先属于谁，权利需要生命去履行。
毕竟，人不让车，车不会死；而车不让人，人是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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