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白头的医学术语叫『Canities subita』,虽然罕见,但古今中外都有文献记载。伍子胥过昭关,周兴嗣创《千字文》,欧阳锋破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上清观天虚道人接到赏善罚恶铜牌,杨过绝情谷苦等小龙女,平一指山东五霸冈上草棚子里冥思苦想,无崖子逆运『北冥神功』将修炼了七十余年的逍遥神功传付虚竹……都是一夜白头。瑛姑看着奄奄一息的儿子,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短短几个时辰,鬓边竟然现出了无数白发。段皇爷见她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由黑变灰,由灰变白,也不知是心中幻像,还是当真如此。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可以想像当时的场景,你最亲的人,你看着他饱受折磨,失救而死,这几个时辰中惊惧、忧愁、悔恨、失望、爱怜、伤心,诸般心情夹攻,是以秒为岁的。
△四张机,鸯鸳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孩子一定痛得难当,想哭,但哭不出半点声音,小脸儿胀得发紫,双眼望着母亲,求她相救……』
这是她和他的儿子,叫周念通,还不满四岁。
……『……她目不转瞬地凝视着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盼望得这么恳切,只盼那孩子能活着。我知道,她恨不得自己的性命能钻到孩子的身体里,代替他那正在一点一滴消失的性命。』
一灯大师缓缓道来的往事,仿佛就在昨天。
眼睁睁。这是一个多么无能为力、莫可奈何的词语。看着自己的孩子离去,看着心爱的人被囚桃花岛一十五年,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瑛姑八苦集齐了。查先生对她,何其残忍,此中磨难,甚至远超狄云。
△桃花岛(《大武侠·志》游戏原画)金庸作品中,大凡女子对于心上人有难,无一不是奋不顾身、安难乐死。
穆念慈宜兴救情郎,华筝南下访郭靖……单是《射雕》,已不乏其人。
瑛姑正式出场时,已经三十九岁了。命运对她,总是迟到的吗?当时七月盛暑,赤日炎炎,流火铄金。蹲在地上的她,头发花白,身披麻衫,脸色憔悴,全无血色——
……这一抬头,郭黄二人见她容色清丽,不过四十左右年纪,想是思虑过度,是以鬓边早见华发……
那女子伸腰站起,但见她额头满布皱纹,面颊却如凝脂,颇为白嫩,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却似相差了二十多岁年纪……
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七盏油灯,排成天罡北斗之形。这时候,她的脸庞正好笼在灯光的阴影里,仿佛每一个韶华倾负的暮暮朝朝。
△看着你的头发,比天色还黑,一抚摸就成灰。两人和瑛姑初次见面,一言不合就刷题。首先进行的,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数学竞赛。
首战进行了六个回合。
第一个回合是抢答题,算55225的平方根。瑛姑用的是长约四寸,阔约二分的竹片(古代计数用的算子),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这个回合黄蓉让了她两位,进门时『商』已计算到二百三十,瑛姑拨弄算子,正要算个位数,黄蓉脱口道:『五,二百三十五!』第一个回合黄蓉口算秒赢。
第二个回合是算34012224的立方根。瑛姑刚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算到一个『三』,黄蓉轻轻道:『三百二十四。』瑛姑『哼』了一声,哪里肯信,布算良久,一盏茶后,方始算出。然黄姑娘是怎么口算出来的呢,是不是小时候在桃花岛学过珠心算?这第二个回合,基本上相当于MMA用时5秒KO雷公太极。
第三个回合由瑛姑出题。这次换了场地,从堂前转入内室。内室地下满铺细沙,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题,都是她苦思数月,未得其解的天元之术(多元多次方程式)。黄蓉从腰间抽出竹棒,随想随在沙上书写,片刻之间,将沙上所列的七八道算题尽数解开。瑛姑惊讶异常,呆了半晌,忽问:『你是人吗?』黄蓉微微一笑,说道:『天元四元之术,何足道哉?算经中共有一十九元……要算到第十九元,方才有点不易罢!』言下之意,你这个只是初阶……最多算是中阶啦。瑛姑沮丧失色,身子摇了几摇,突然一跤跌在细沙之中。这一回合,败得更惨。
第四个回合仍由瑛姑出题。这次瑛姑拿出了看家绝杀——幻方(九宫之法)。黄蓉不加思索,低声诵道:『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边说边在沙上画了一个九宫之图。瑛姑面如死灰,叹道:『只道这是我独创的秘法,原来早有歌诀传世。』
△九宫图第五个回合是表演赛。这一个回合,是黄蓉的个人秀专场。她告诉瑛姑不但九宫,即使四四图、五五图,以至百子图,亦不足为奇。一边说,一边在沙上书写,将那变化神妙的『洛书之图』和七十二数的『九宫八卦图』在沙上演示了出来,瑛姑瞧得目瞪口呆。In the fifth round, 瑛姑因为外源性刺激诱发了孤立性房颤。从她怀中备有救心丸来分析,更可能为劳力性心绞痛,她的药也是自己配制的吗,主要成分是川芎、冰片还是硝酸甘油呢。
这一刻,她心里的懊丧和绝望,是无以复加的。隐居黑沼十余年,勤修苦练,孰知算数固不如一个小姑娘远甚,连武功也胜不得这个乳臭少年,这十余载的苦熬,岂非尽付流水?还说什么复仇救人。且眼前之人,竟然是仇人的女儿,黄老邪的女儿已然如此,她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言?
照例比赛胜负已分,双方实力过于悬殊,到这里应该结束了。黄蓉恼她出言无状,临走时擅自加赛一个回合,给她出了三道题目: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罗、计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等差数列求和);另一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西洋数学中的纵数论);最后一道是『鬼谷算题』(高等数学中的数论)。结果搞得她日夜苦思,丝毫不得头绪。不过事已至此,按理已经可以放弃了,她当初研习术数,原是为了相救周伯通,岂知任何复杂奥妙的功夫,既经钻研,便不免令人废寝忘食,欲罢不能。论意商,当世应无出其右。她明知这些算题即令解答得出,与黄药师的学问仍是相去霄壤,对救人之事毫无裨益;但好奇之心迫使她殚精竭虑,非解答明白,实是难以安心。
△93版瑛姑(陈加玲饰)这一场比赛,战绩上是黄蓉6:0完胜,但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还是要把鲜花送给虽败犹荣的神算子。蓉儿是家学渊源,集大成者,而瑛姑却是自学成才,无师自通。如果先父也读《射雕》,他一定会给瑛姑点赞,甚至引为知己。这样一个横空出世的数学家,『伟大』两个字,全不足以形容。
不止于此,瑛姑还是个习武天才,和李文秀一样,她们都是十六七岁才开始学武。一灯大师赞她『天资特别颖悟,竟然一教便会,一点即透,难得她年纪轻轻,整日勤修苦练,武功大有进境』;就连金轮国师『连打两拳都给她以极古怪的身法避开,不禁暗暗惊讶。他自恃足以横行天下的神功竟然接连两人都对付不了,不免稍感心怯,当下不愿恋战,晃身向左避开』。瑛姑自创了不少独门武功,比如泥鳅功、寒阴箭、七绝针……金庸小说中不乏绝顶高手,但说到自创武功,却是屈指可数的。连洪七公这样的绝世高手,金庸也在新修版《射雕》中删去了他自创一半降龙十八掌的描写。
那日杨过逼她现身,如果没有神雕大侠这么霸气的长啸,好强要强逞强如她,也不会出来面见一灯,更不会人前示弱,『(瑛姑)思前想后,不禁悲从衷来,往地上一坐,放声大哭起来』。
若非情根深种,思念蚀骨,凌仙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哭得像个孩子?
杨过这一啸,堪比张无忌少林寺大雷雨中的御风而啸;而瑛姑这一哭,却是多少经年累月的压抑和苦楚?看这一节,我的盘面忽然就直线跳水了。那么多年的意守和隐忍,瞬间跌穿。
瑛姑算是欢喜收场吗,我想算吧。起码,她终于和心爱的人朝夕相处了。毕竟,这是她要的结果。不是所有的痴都值,很多时候,值与不值,都在自己心里。
△94版瑛姑(蒋文端饰)这样的结局算是圆满吗,我想不算。半辈子的黑屋,一个人的围城,是无法感同身受的。老顽童请段皇爷和瑛姑去百花谷,当初可能真的只是请他们一齐去作客,他只是想『指挥蜜蜂给你们瞧瞧,我又新学了一门掌法』,仅此而已,绝没想过他们后来会在百花谷定居。
老顽童的一夜,刘贵妃的一生。她对他,是一见倾心的:
……『……那天见到她对周师兄的神色,我就懂了。一个女子真正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时候,原来竟会这样地瞧他……』
而他对她,只有数日欢好,显然没有真心爱过。
所以周伯通还不如田归农(金庸和我田字辈有国仇家恨吗,你看,田伯光、田安豹、田青文、田贵妃……),田掌门再惧怕『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苗人凤,也要带南兰远走高飞。周伯通却大叫大嚷,说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好,那就杀他头也决计不干,无论如何不肯娶刘贵妃为妻。他一边说『那么我走啦』,一边从怀中抽出那块锦帕,递给刘贵妃道『还你』。刘贵妃惨然一笑,却不接过。周伯通一松手,那锦帕却落在了段皇爷的足边。他更不打话,扬长出宫,此后一别十余年,再无音讯。
△83版周伯通(秦煌饰)绝情到这个份上,完全秒杀渣男林平之和公孙止。
第二次华山论剑那年(公元1226年,南宋宝庆二年),这对冤家曾在华山之巅不期而遇,这是适逢其会的巧合,还是一期一会的注定?那时周伯通正与裘千仞缠斗不休,他『微一定神,只惊得魂飞魄散,看清楚这黑影正是大理国皇宫中的刘贵妃瑛姑,吓得魂飞天外……惶急之下,大叫一声,当真是屎尿齐流』。这些年来,他的心里,也有过一时半霎的怀念吧。虽然他对于和她的露水情缘,嘴上来看,除了后悔,还是后悔。他和郭靖说:
……『……不过他娶老婆,这件事可蠢得到家啦……』
……『……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可惜得很了。我……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说他。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当年我若不是失了童子之身,不能练师兄的几门厉害功夫,黄老邪又怎能囚禁我在这鬼岛之上?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已就分了心,今日功夫必定练不好了。倘若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啊可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练不好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他们又不杀我,还要将她给我,我自然不要,虽然不要,但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万万不可……』
老顽童的理论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从他的话里,看得出他对瑛姑,也不是全无情意。起码,十几年过去了,他还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被毒蛇咬了之后中毒昏迷之际,兀自喃喃自语:『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可怜……』答应杨过去见她,并不是被杨过说动,也不是被郭襄一语惊醒,更不是自己良心发现,他只是急切地想问她一个问题,甚至急到不顾天时已晚,立时便要去和她相见。
△『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连瑛姑都呆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开口便问这样不相干的一句话。
对于老顽童,我在不同的年龄对他的评价是不同的。现在,终于赞同倪匡给他写的评语:
周伯通大抵是一般读者心中最可爱的人物,然而,天真如儿童,决非一个人的优点,一个人如果到身体长大之后,智力、兴趣还停留在儿童阶段,通常称这种情形,是一种病态,这种病人一个十分普通的名称:白痴。周伯通的情形,虽然不至于是白痴,但决非正常。而且,儿童是没有是非观念的,人是逐渐的成长过程,形成种种观念。老是停留在儿童阶段,那算什么?还好,周伯通虽然号称『顽童』,但不是真的顽童。周伯通和瑛姑之间的纠缠,事情发生之后,却不负责,一味逃避,那是典型心智不成熟的弱能表现。周伯通只好算是中中人物。
年岁及长,周伯通在我心里的地位越发低了,现在,他连中中人物也算不上了,比之桃谷六仙,亦甚或缺如、尚逊三分。他也许是个百里挑一的男友和玩伴,但也一定是个一塌糊涂的丈夫或者领导。
曾在『千千』排过第一轮金庸十大情痴榜。排到胡逸之和游坦之,后面跟了不少搞笑提名,记有林平之、杨溢之、祖冲之、王羲之、毛润之、赵雅芝、陶行知……这时候想起,不禁莞尔。瑛姑,这个金庸笔下最为寂寞的人,我一直把她诩为第一情痴。物伤其类,秋鸣也悲。我把她,排在了武林第一美男子百胜刀王胡逸之的前面。
情痴胡逸之遇到情种韦小宝,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曾与他言道:
……『……这二十三年之中,我跟她也只说过三十九句话。她倒向我说过五十五句。』
当真是『谁无痼疾难相笑,各有风流两不如』。
忽然心中凄恻,再也笑不出来。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替她高兴。因为,天可怜见,她到底守得云开,合浦珠还,终于等到了思念存想了整整五十七年的人。
丙申年 乙未月 庚寅日(2016.7.7)小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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