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陶渊明的《拟挽歌辞》,我就被震撼了:一个人怎么可以如此达观地看待生死?
先看第1首: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当陶渊明谈起自己死亡的时候,平淡自然,朴素通脱,没有情感的波澜,就像是一件平平常常发生的生活小事:
“昨天晚上我还是和别人一样同是人,今天就已经被录在鬼薄上了。魂飞魄散,去了哪里呢?干枯的形体,就好像是一块空心古木。”
对于这一切,死者是无感的,不知得失,不知是非,更不知荣辱。虽然是娇儿哭泣,好友痛哭。
诗人还带着一点幽默和调侃的口吻,“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如果说死者有知,那么他唯一的遗憾,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再多喝几杯酒吧!这里的饮酒,不再是单纯的一种生理欲望,而是带着一种精神的追求,就是满足自己的真实愿望,而不是世俗的功名利禄。
上面这一首写的是乍死,就是刚刚去世时的情景。接下来的这首,写的是祭奠: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旁。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诗人说,活着的时候没有酒喝,现在死了,祭台上摆满了酒,可是自己又不能饮,不能食。酒杯中浮上了一层小蚁,亲朋好友在祭台前痛哭。
死者想说话,但是发不出声音;想努力睁开眼睛看,但是眼睛无光。
以前在高堂上住,死后在荒草乡长眠。一旦离开了家门,再也不能回去了。
生者和死者出现了隔阂,生者的悲伤和死者无关,死者的愿望亦无法实现。
接下来一首是送葬和下葬的情景: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陶渊明把自己的死亡放在了9月,大概就是这个时间段,古代的9月可能已经是非常寒冷了,因为陶渊明用了严霜两个字,非常萧瑟的一种氛围。
陶想象一下送葬时的场景,衰草枯杨,远郊高坟,萧瑟的风声,萧萧斑马鸣。当棺木盖上的那一刻,千万年都再也看不到朝阳了。即使是贤达又能如何呢?
等到所有送行的人都已归家,陶渊明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高歌”,或许亲人还在伤悲,但是其他的人早已高歌。这两句诗鲁迅曾经引用过,好像是在《纪念刘和珍君》一文中,道出了人生既凄凉又真实的一面。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没有感同身受这4个字儿。每个人的生命可能只有对于自己的亲人才有价值和意义,对于其他人而言,你只是短暂的过客而已。
但是陶渊明的豁达就在于最后两句: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人死了之后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是把自己的这一尊躯体同山河一样,融为一体。人本来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又回归自然而已。
这种生死观和庄子特别相似。他们把自然界的万事万物看成如自然界的变化一样,既然春夏秋冬是轮转的,那么生生死死也是一样的。死亡,是归途,但同时也是回家。
一个人,终归是要回归道家的。因为儒家总是在教我们向上,努力奋发不停歇。可是生命不可能永远是这样的状态,人会生病的,不仅是身体的疲惫,还是心理的疲惫,就是陶渊明所说的身心交病。所以,一个人越早的回归道家,就越早的回归自己的心灵。
其实陶渊明真正的回归田园,也是在自己40岁左右,在此前的10多年,他东西游走,四处奔波,为生存努力,因为陶渊明家的孩子也很多,他必须养家糊口。可是到了40岁的时候,他听到了自己内心的那种呼唤,那这个声音越来越强烈:归去来兮!这4个字一定是发自他的肺腑,他积压了很久,才有了这千年一呼!
古人的生命比较短暂,40岁已经算是生命的暮年了。现在,我也处在这样的生命节点上,这几年,我对生死思考特别多,可能就是到了一定年龄的一种状态吧。
暂时,我还不能像古人那样隐居山林,但不是说大隐隐于市吗?陶渊明也并不是就不与人交往,他只是回到了田园,不再做官而已。就相当于现在的辞官,做一个平头老百姓。我们可以像他一样,在普通生活中找到诗意,同时以达观的心态看待人世间的蝇营狗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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