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镜系统

早先被锁，再版。

“想象力就是第一生产力！”

狄多驻足于埃涅阿斯广场，望着全息影像广告中闪烁变换的标语，一脸疲惫。

在这个时代，传统的影像制作由于受限于各种外界条件而逐渐没落，取而代之的是极限性、颠覆性的直接的幻想成像，人的想象力漫无边际，充满各种可能，使用心镜系统直接成像可以更快速、直接、便捷地刺激到人的爽点，因此，想象力自然也成了可以赚钱的东西。

狄多就是一名成像贩卖者，在过度开发自己的想象力以后，她觉得自己的大脑已经进入“干涸”的状态，再也想不出吸引大众的东西，这意味着她面临着失去巨大经济来源的危机。她不由得回想起童年时期的贫困生活，肮脏的鞋底、磨白的袖子、扎人的毛衣、清不尽的灰尘、团成一球的头发……阴影一旦具象，将永远无法消除。

狄多的上下齿紧紧闭合，腮帮微微鼓起，似乎是在拒绝过去的阴影，低头的时候，她看到了帆布鞋刮了黑色痕迹的鞋头，起点与终点合并的瞬间和数年前如出一辙。

“想靠想象力赚大钱吗？”一个面容俊朗的年轻男子对着狄多一笑。

狄多鬼使神差地接收了对方发来的电子广告传单，但内容却让她瞬间失望。市面上净是些想尽一切办法博人眼球的想象力开发小公司，当然，他们的能耐仅限于博人眼球，骗点小钱。

“不要删除。”男子似乎察觉到了狄多的情绪。

回到家中，狄多坐在灯下，一遍一遍地分析着传单，她在为那句“不要删除”寻找理由，证明自己不是个被人愚弄的傻子。终于，她在传单左下角发现了一串模糊的异常字符，她将传单投入II级分析系统，操纵着分析系统解析着字符，系统显示的结果让她收到了不小的惊吓，这东西竟然是“Dream High”，最新型的电子脑“病毒”，虽然被警方称为“病毒”，但其实更像是一种毒品。

Dream High可以刺激被植入者的想象力产生高潮，使其获得精神上的快感，这会使让很多人上瘾。虽然狄多素来洁身自好，但眼下，Dream High显然是她非常需要的东西，这东西可以帮助她快速将想象力进一步打开。不过这也是Dream High可怕的地方，它充分利用人外在和内里的匮乏，将其突破。很多和狄多一样贩卖想象力的人，都会不断买来刺激自己，让自己能想象出更能娱乐大众的东西，但前提是得有门路。

狄多犹豫了15分钟，这是她给自己的一道简化法则，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只想15分钟，仍无法决定的事就选择肯定回答，然后承担后果。这个阶段的社会节奏太快了，时间比痛苦重要多了。第14分钟的时候，狄多将Dream High的体验包植入了自己的电子脑中。她在心里默念了5个数，跟着数字的节奏走到了泡沫池前，在数到5时，她一头栽倒进了池子里。

“啊……好多人……猫？”狄多的脑子已经开始与眼前的现实产生了分离，显然她脑中的景象已经占据了上风。

猫直起了身子，柔软圆润的肚子懒散地驮在腹部，连体泳衣样式的针织物正套在它们的身上，它们的动作各有不同，但却保持着作为猫群体的和谐统一，狄多感受到当时的气氛，也可能是刺激过后她的感官被无限放大了，她好像闻到了激素的味道，激素的味道应该被嗅到吗？她的脑子里闪过这个问题，而后又被马上忽略。总之，她的感觉告诉她，他们都处于发情期，但他们并没有发出生活中那些纯生物猫咪的吠叫，也没有产生随意的群体的交媾行为，克制的状态和人类无异，狄多忽然想到了“兽面人心”这么一个自创词，这让她露在泡沫外的圆脸上露出了滑稽的笑容，她晃了晃头，将“它”从脑子里剔除，将“他/她从下游拉上来，狄多想不到合适的指代词来称呼他们，索性就用能马上想到的同类方式去叫了，她太兴奋了，只想简单了事，就像一支急于穿过空中乱七八糟绳索的箭。狄多在自己的大脑中选择了左转，因为她第一反应是右转，在她眼里第一反应是最容易在无意间被人推测的，这很不安全，但她忘记了，否定在量的积累以后产生了质变。

左转以后的世界里有什么呢?

漂浮在空中的白色咖啡用纸杯，被子倒挂，满载的咖啡却没有流出来，光从中透出来，那条美人鱼正头顶着太阳。

“好多太阳啊……”狄多自言自语，她想起了后羿射日的故事，但她不想对左转前的“他们”讲，生活里喜欢将神话故事的她总被归到复古人群里，可狄多不喜欢那群人，也不喜欢群体外给她贴标签的人。简单生活的法则之一，就是，行为就是行为，名词命名只是为了便于描述，标签是复杂化生活的累赘产物。狄多忽然很想跟所有人讲明白这个道理，但她觉得没什么用，于是她决定消防后羿射日，做了一个拉弓的姿势，她梦寐以求的那把机械弓即刻出现在了她的手中，一个接一个的，她击落了很多杯子，咖啡仍旧没有溅出，温度仍旧没有改变。“我还能感受到温度吗？也许不能，起码现在没用。”她再次自问自答，不过很多问题问了其他人结果可能也一样没用。

狄多闭上眼睛，伸出右手抓住自己的马尾，把马尾用力向上提，因为她希望睁开眼能看到新的东西，眼见得这些东西只够新奇，不够饱满、膨胀、甚至爆炸，大家都需要量，量是最简单的刺激形式，就像把两颗宇宙中的星球相加等于两颗星球，站在生存的星球上不能直观看到结果，只会讴歌未知宇宙的浪漫冲击，而忘记一切只是1+1=2的结果。“自我高潮的兄弟姐妹其他们，他们和我，我们。”狄多拍拍自己的脸，“你这家伙可以认可下大家吗？”隔离自我的分裂对话使她的样子有些诡异。

幻象，无尽的幻象，沉沦于苦乐交织的高潮。

狄多不知道自己在泡沫池里躺了多久，也不清楚幻想和梦境的边界，只是在睁开眼的模糊瞬间，她看到了漩涡般的星空。她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是第三天夜里，强劲的药效让她的脑有些卡顿，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狄多就像一个站在礼物盒前兴奋的小姑娘，她眼中含着久违的期待之光，看着黑压压的四周，此刻或许该失望？因为什么都没有？其实有啊，她的眼睛就是这里的星星，如果可以，眼球被放大成巨人的眼球，那或许就是日月。她不自觉地摸了摸眼皮，甚至闪过一丝挖眼的念头。她想，如果是在此刻，血流出来会不会有痛感。“可是，还是会失明啊……”

狄多吃力地坐起来，自言自语道。虽然精神有些恍惚，但她丝毫没有迟疑，抓起衣服便直奔埃涅阿斯广场，她要去找那个男人。

入夜，广场格外冷清，只有零星的环卫机器人和流浪汉，“想象力就是第一生产力！”的标语闪烁在夜色中，诡异而美丽。狄多故作镇定，四处寻找着男人的身影，为了掩饰自己对于财富的迫切渴望，她将这种没有头绪的行为划到了命运安排之下。

“嗨。”

狄多闻声回头，熟悉的笑容映入眼帘，命运之神仿佛瞬间降临。

“要上培训课吗？跟我来。”男人歪头示意方向。

狄多跟着男人安静地行走在迷蒙的夜色里。

“你……?”

“叫我莫菲斯。”男人的语气，温和而疏离。

“我……”

“狄多。”男人回头看着她笑了笑，“我们总有办法找到需要‘培训’的人。”

狄多露出了略微尴尬的笑容，看来没有绝对安全的系统。

在走到一个通体白色的建筑群中以后，莫菲斯停了下来，他忽然弓起背，身体开始发生变化，狄多受到了惊吓，跌坐在地：“人……人……‘猫人’……！”

“别怕，你不是已经见过我们了吗？”莫菲斯以猫人的形态转过身来，伸手将跌倒的狄多拉了起来。

狄多忽然不再害怕，她镇定地问道：“我，还在我的想象里？”

莫菲斯的猫脸露出笑意，伸手唤出了一管绿色液体，狄多知道，那是形象化的Dream High。她伸手接过Dream High，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服口袋里。

“等你户头金额的够了，我会自行转走这部分钱。”

“下次……?”狄多急切问道。

“要货，想象就好。”莫菲斯瞬间消失了，原来即使在这里，他也只是个全息影像而已。

有那么几秒钟，狄多有些怅然若失，但她很快从这种情绪中抽身而退，现在重要的是将前半段的纯想象部分从存储泡沫中提取出来，寄送到诺克制造。于是，在这样清醒而急切的状态的催促下，狄多再次睁开了眼，她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是第三天夜里，强劲的药效让她的脑有些卡顿，她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走到了泡沫池连接的电脑前，将整个想象过程提取了出来，并对其进行切割，但也只能切割，为了防止想象者作假，诺克制造生产的提取机只能进行长度切割，而不能进行其他任何编辑操作。狄多麻利地完成了提取和切割工作，迫不及待地将成果发送到了诺克制造地官方接收站，不出意外的话，在12小时之内，她的户头上将收到一笔可观的收入。欣喜之余，狄多借着药的后劲，躺进泡沫池中沉沉睡去。

翌日，狄多早早醒了过来，充满期待地查了账户，但余额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多，她看了看记录，只有今晨的汇入，并没有支出，她又去核对了下诺克制造发来的官方账单，账单中的数额是她余额的两倍，她忽然想起了莫菲斯的话，终于明白，欠款的另一部分已经被他半路截去。

“这货真贵！”狄多心疼地吐槽。但即使划去了一半的酬劳，收入仍然可观，Dream High的效果还是很值的。

为了尽快输出作品，狄多只是简单吃了几颗营养药片就开始了新一轮的工作，这次的正品比体验包的剂量大，使用者需要根据说明自行决定用量，当然，为了更多的钱，为了更多的Dream High，狄多一次性注入了全部。泡沫再次将她包裹，幻境再次开始。

飞翔的果奶，粉色的海洋，银河作裙子的舞女，吃人的酸奶沙发，花倒生在苍穹之上，流云在脚下滚动，山是舞女的乳房，河是制裙的绸缎，你看着我的眼睛，他映在我的眼中，我的眼睛是日月同升，你不是他也不是她……

“请给我十支！我需要更多！”狄多站在粉色的海面上对着百花丛生的天空大喊，忽然，一个包裹掉到了她的手中，她兴奋地打开包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十支Dream High。

狄多再次醒来，踉跄跑出了泡沫池，开始提取、切割、寄送、等待。这次的收入，刚好够十支DreamHigh的价格，但有了Dream High，她不再害怕账户余额为0的窘境。她废寝忘食地贩卖着自己的想象，仅仅靠营养片维持身体地基本需求，但既然是毒品，钱并不是唯一的代价，她的精神状况渐渐有些失控，先是吃错了营养片，导致自己流鼻血，而后误删了一些成像片段，让自己陷入了抓狂，但因为持续不断的高额收入，让她忽略了这些“倒霉”。直到那天，她在自己脑子的卡顿状态下，错误地切割了成像，将自己的交易过程到了诺克制造的官方接收站，那时她还不知道他们的接收暗道，等她了解到这个渠道的存在时，她已经被电警送进了莫菲斯精神戒毒所。

狄多自己并没有发觉，在植入了过多的Dream High之后，她的精神已经出现异常，陷入极端的病态，将一个精神病患者关进普通监狱无异于安放了一个定时炸弹，于是狄多被送到了精神戒毒所，一个附加了戒毒功能的精神病院。莫菲斯精神戒毒所是一处颇有设计感的白色建筑群，这里的墙面很特别，都是由感应泡沫压制而成，在这里，心镜系统不再是明面上的生产系统，而是监控系统，这些白净的墙面会监测每个患者甚至每个工作人员的内心世界，工作人员的想法自然是隐私，可患者的就不是了，在某些层面上，他们在众生平等的世界里并不享有人权，只要有一点非常规想法，他们都会被判定为精神失常，这里不允许天马行空，自然也不允许太多人出院。

过量使用Dream High的后遗症在狄多身上很明显，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大脑，只能看着精神评级的颜色日益加深，这让她更加抓狂，而越抓狂就越无出头之日，她甚至开始无理由地在心里咒骂整个社会和所有人类。

“警长，您看看她脑子里的东西，实在太可怕了，这样的人……”

警长厌恶地看着影像：被挖去喉咙的护士，用血洗澡的小学生，头骨凹陷的警察，爆炸的核电站，咆哮的海啸……他转头透过看了看隔离室内被困在病床上怒吼的狄多：“或许她有反社会倾向。”

医生点点头。

狄多通过玻璃看了看警长，熟悉的脸庞，让她觉得自己仍然在做梦，她似乎想起了什么。

影像忽然发生了变化，这次不再是幻想，而是狄多的记忆。

中年男子的身体挂在半空中，女孩哭嚎的声音回荡在破旧的窝棚里。那个悬梁自尽的人是狄多的父亲，他被匿名指控有反社会倾向，长久的成像回传和精神干预，让他的精神崩溃了。在他自杀之后，狄多被一群白衣人接走了。

痛苦的记忆让狄多更加疯狂，医生不得不使用镇定剂让她安静下来，镇定剂见效很快，狄多的意识很快陷入了模糊。迷茫中，狄多以罕见的平静口吻说道：“我想回去。”

“回哪里去？”

“回到正常生活。”

“你正常过?”

狄多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护理人员的脸，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