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土地革命,使洛河源上的百姓生活过得劳苦,但安定。苦是因为涌入陕北闹革命的人口的增加,导致税负增加,粮食紧张。安定是因为国共合作,战事少了,土匪不来糟害,土地又归了老百姓个人,从而充分调动了人们劳动生产的积极性。以家庭为单位的劳动组织,老老少少几乎全都扑在了分给自己的土地上,没明没夜劳作,盼能有个好的收成,过上比别人家强的光景。
岁月不饶人,康喜义一年年老了,身体也不好,老闹毛病。人老心怂,他已经没了摇骰子摆“宝棚”的心劲。再说革命政府不允许人们赌博,说这是违法的事。但他闲不住,看见儿女们累,就主动承担起了家里放羊的营生。自己腿脚不利索了,羊跑的喊不住的时候,孙儿康全丰就成了一个好帮手。
留在杨青村的老三康明章,农闲时就参与了宗维岳组织的联社驮子队,也往北往南的走过几趟。婆姨李贵花能干也能生,这些年给家里又添了一儿三女,这些个儿女个性各异,个个活泼可爱,身体茁茁壮壮。
康明章有一回往包头大青山去赶驮子,回来说了一件令康喜义老汉差点落泪的高兴事。当年走散的老弟兄中,老三一家竟然都还活着,安居在了内蒙古的大青山下,且早已生儿育女出一大家子人口。要说康明章当时也是多嘴多舌才打听到的。康喜义就让人带话给这个弟弟,说吴起这边多好,都解放了,要兄弟携儿女们都过来。等回的消息让康喜义老汉泪水扑哂笑哭了。人家那边也挺好,人少地多,反过来动员康喜义一家过去。自此,老弟兄间又多了一处互相联络的书信之地。
也是天随人愿,陕北连着几年都是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春天,山上的庄稼长得满天满地的绿,扬花的农作物次第而放,其中要数荞麦花开,那种满山遍野、烂漫如锦的美,让洛河源这片黄土地上到处诗情画意。夏秋季节,各种作物次第成熟,收割的农民歇手的时候,把一腔无忧的胸怀全喊成了信天游。
多年不见的大丰收,让康明章一家人的心都落在了地里头,老老少少看羊一样照着自家地里的庄稼,提心吊胆地看着天空。为此,大人娃娃都学会了看天象,耽怕老天爷突然脸一黑就完了。终于挨到开镰割荞麦了,一家老少全都下到地里。红彤彤的太阳晒的人皮肉都变了色,但没有一个说累说热的,都是抢着往下割,往起收。捆好的荞麦背子在晚霞满天的时候,负在男人们的脊背上,像一堆堆麦山,顺着山坡上的羊肠小道,被背回到杨青村东头的一处场院里。
康喜义有自己的“队伍”,他赶着自家的上百只羊从山坡上过来,把地里的荞麦捆子扎小了,给每一只羊驮上两小捆,自己也背两捆,一路赶着往村子走去。羊群和背背子的人们荡起的土尘,如同整个山野在冒烟一般。那幅情景图,不单独是一家人在其中,而是村里所有人家差不多都一样。
山民们抢回了夏季收成,在期盼秋粮丰收的空档里,开始了颗粒归仓的一系列劳作。堆放着谷物的场院就成为了这样一个汇聚之地。这里白天晚上都是人声嘈杂,链鉫声声,碌碡吱扭,娃娃叫唤,大人吆喝,家狗奔跑吠叫,可以说这种丰收的热闹让每一户人家都沉浸在他们不一定知道的叫做幸福的感觉中。这种情形一直要持续到天挂霜,地结冻,水凝冰,这才算收住了山区百姓一年的活计。
康家在住处前后的坡上,修了两处囤粮的土仓子。那一年,两个囤子破天慌地被填充的满满的。当康明章两口子把最后一袋玉米,倒进了分隔出来的玉米囤子里,他们的心中已经为当年的收成估出了一笔数子。
“大,你知道咱们家今年收了多少粮?”见到父亲时,康明章按捺不住心头的高兴。“两个囤子全满了。”
“全满了?”康喜义一直注意着场院里的收成,这个结果还是让他有点不敢相信。“天爷爷,那得多少粮才能填满!”
“大,是这个数,一总。”康明章把手掌展开来,翻了几翻后,曲了四个指头。“加起来就是这么多袋。”
“娃他大说得只少不多。我一直跟装的,还记了数子。”媳妇李贵花发现公公不相信,快言快语地证明。“几个半袋子还没算进去呢。”
这是康喜义老汉活了一辈子,见过家里收成最多的一年。当年为了一口吃而四处流浪的日子,留给他太多的饥饿的记忆,现在,不用再担心了。那一天,他特别加了半碗饭,结果却一晚上睡不安稳,引得半夜起来咕哝感叹:
“过去的日子不好,老是吃不饱,挨饿。现在家里有了粮,人却老的想多吃上一口都不能吸收了。人这一辈子咋这么矛盾啊!”
在康喜义的认识里,这一年的好收成是托了毛主席的福,也是天神神好,地神神也好的结果。所以,他极力支持儿女们给政府交军粮,一边却在放羊的时候,到几个土地庙里磕头祷告,诉上自己的一份由衷而生的感激之情。
1945年8月,日本侵略者投降,国共合作的蜜月开始走入了结束期。洛河源上一时又传言四起,百姓的神经再次绷紧,地方兵备也再度进入战时状态,游击队、自卫军、少儿团等各种力量开始整合。康明堂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金佛坪区区长岗位上,回到了红军队伍里,被任命为红军陕甘支队的队长。重新入伍的他拉家带口,不比当初那么来去一身轻了。临行前,他还回了一趟杨青家里。
那天,康明堂是骑着一匹马回来的,路上看见山坡上有一个放羊老汉,近了,才认出是父亲康喜义,忙下马过去。老汉的视力倒比儿子强,远远就认出了四儿。父子俩走在一块,牵马放羊边啦话。
“一匹好马,要好好的给喂草料。不要让亏了膘。春天种地,肯定有劲。”康喜义抚摸着马身子,说过了才突然地问:“这马我以前没见过,是你自己的?”
“不是。是队伍上的。”康明堂直言说了开来。“大,上面让我们这些老兵都回队伍上去。我明天就得走,今天回来看看你。”
“咋,又要打仗呀?”康喜义愣在了那里,稀疏的山羊胡子在风中草茎一样飘摆着,嘴巴蠕动,喃喃自语。“这才平安了几个年头啊,老天爷!”
“看来是要打大仗了。”康明堂知道父亲心中的忧虑。“不过,没事的。现在咱们的队伍,比过去强大多了。”
“愣娃娃,再强大也是打仗,子弹是不长眼睛的。”康喜义的眼里已经有了泪花。“能不上前线你就尽量不要上,大也再活不了几年了。”
“大,我会注意的。倒是你再不要出来放羊了。”康明堂无言以对,转而关心起父亲。
“不放咋行呀。你三哥家里现在没人手,全功学医走了。几个女子还得跟着种地。再说,山里狼多,娃娃们出来,大不放心。”
“可羊跑开来,你现在也揽不住呀。”康明堂说。
“那不,全丰一天跟着我呢。全丰,过来,见见你四大。”康喜义把羊铲子一挥。
羊群中走出了刚刚七岁的康全丰。娃的个头还没有羊高,身后跟着自家的那只耳朵让狼咬出岔的大黑狗。康明堂迎了两步上去,一把抱起了这个小侄儿。
几个月后,国民党军胡宗南的部队在东南两线,对陕北展开大规模的进攻。宁夏的马鸿逵部,派出了以凶悍和速度著称的骑兵团,对眼皮底下的定边县城展开了突袭。康明堂带着自己的队伍,和其它县的兄弟部队一起,参与了保卫定边县城的战斗。
双方力量悬殊,定边县城被攻破,守城的几路部队分头外撤。就在出城门的时候,康明堂还碰见了宗德旺,两人打了招呼后就分开了。不一会,国民党骑兵就围了上来,撤退的部队顿时被冲散,一部分逃了出来,部分人被抓了俘虏。宗德旺幸运地在前者群里,而康明堂不幸属于后者一群。
康明堂被下到定边大狱后,上老虎凳,灌辣椒水,重刑之下,到了几无人形的地步。这时,在安边事件中家门遭受重创的张廷芝,当上了清乡团司令。他听说抓住了三道川的游击队员,特别到狱里来视察了一番,从中认出了两个人,一个被他说情放了,另一个被他带出去枪毙掉了。当时,康明堂以为这一回必死无疑,没想到自己肿得变了形的头脸,居然没有被张廷芝认出。因祸得福,他再次逃过了一次死劫。
就是在这同一天晚上,病在炕上的康喜义老汉昏睡中间,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路口上,四顾不知身在何处。远处走来一个人,光着膀子,肩上挂着一杆长枪。近了,他认出了是四儿康明堂。
“明堂,你背着个枪,这是要去哪呀?”
“大,我想喝水。渴死我了。”
“这半路上又没人家,去哪喝呢?要不你回家喝吧。”
“不行,不喝水我要死了。”
康喜义领儿子四处寻找,路边突然出现一口井,咕嘟嘟正往出溢水。康明堂爬倒就喝,吸溜之声刚起,水却退到了井里,人被引着一头就钻进了井里。康喜义跑到井边喊着,结果把自己从梦里给喊醒了。
“这个娃,怕是出事了。”
已经长大成人,且在定边开磨坊做生意的老五康明成,十多天后得了四哥出事的消息,骑着一头骡子连夜赶回杨青家里,说这档子可怕之事。康喜义一听,干涩已久的眼里渗出两行老泪,长叹一口气,靠回铺盖卷,闭眼什么话也没说。康明成匆匆取了一些家里积存的洋钱,临走安慰父亲说:
“大,你不要担心,定边有我认识的一些生意上的朋友,他们能帮上忙的。我四哥一出狱,就会回来。没事的。”
“去吧。我等你们回来。”
随后的日子里,突然传开了风声,说国民党要把陕北红军全部赶出盘据已久的老根据地,队伍说不定哪会儿就会杀进洛河源。渐渐忘记旧日跑贼经历的老百姓,在这段时间里一日三惊,频频惊魂于枪声、传言和政府的通知。然而随着几次狼来了的空话之后,人们又开始变得麻痹了,镇定了。然而,狼却真的来了。
十月的一天,杨青川口突然响起爆麻子一般的枪声,住在川里的人们闻声顿时乱了窝。康明章气喘吁吁跑回家,先安排婆姨领着几个娃,提了点吃得往谢群沟里跑。自己到东窑要背了父亲走。康喜义一听,气息奄奄地骂开了:
“没脑子东西,我都黄土埋到头上的人了,还有啥怕的。你们一家子快跑,越远越好。明堂还不知死活呢,可不敢再有人出个闪失了哟!”
康明章顾不上说什么,当他把父亲从炕上往起一抱,往背上一背,人却一下瓷在了地上。他没想到,在儿女眼里尊严了一辈子的父亲,这个时候居然干硬的像一把柴禾一样没有一点份量。
“把我放下,放下。”
“大,你咋这么轻呢?”
康明章怀疑地问父亲,腿脚却没停,说话中人已经跑出了院子。康喜义徒然地挣扎着,身体没有一点力量。一时情急,他在儿子脸上拍了一把掌。年迈的父亲手劲太轻了,跟吹过脸上的一阵风,康明章没去理会,跟着村里的人们也往谢渠沟里跑去。
谢渠沟位置比较偏僻,入口处窄小,沟掌却深,要是自沟底往上看,左右都是两丈高的悬崖,崖畔上长着参差不齐的蒿蓬杂草,仅能看到很窄的一绺天。沟砭西畔有一条小路,崎岖蜿蜒,非常难行。那天,杨青川里的人几乎都往这里跑贼,有的婆姨背娃提筐,有的老汉背着包袱。人多慌乱,沟底掉下去不少馍馍、箩筐和衣物。
康明章背着父亲,一口气走到谢渠沟口才歇下。村里一个年轻人拉着一头驴过来。康明章把父亲放在驴身上,老人却骑不住,神志不清直往下栽。没办法,他重新背起老父亲走上了沟砭。这时,宗维岳在对面山上喊话,说进川口的敌人被游击队给打得退回去了。话就被人隔山互喊,一直传向了谢渠沟里。路上逃难的人都停了下来,张望中又开始相随了往回走。
“大,听见没?没事了,咱们也回家吧。”康明章长舒了一口气,半天却没听见父亲的声音,有点急。“大,大,你没事吧?”
“活着呢。”康喜义费劲地喘出一口气,埋怨说:“你个不听话货,把我都背散架了。”
“哪咋?”康明章这时觉出自己的鲁莽。“要不我回去找个门板来抬你。”
“算了,就这么回吧。”康喜义附在儿子背上嘟嘟哝哝。“要不为了等明堂回来,我咋还用受这个罪。我合不上眼呀!”
太阳落山,归鸟喧林,杨青村的人们端着大瓷碗,蹲在各自的窑院前,咂嘴吃饭,吸溜喝汤,说得都是白天跑贼的事。他们互相讥笑谁胆大,谁胆小,回口又骂张廷芝,说这个鬼仔仔咋还不死呢!
这一次杀回洛河源的国民党清乡团,领头司令正是张廷芝。这个只读过三年私塾的土匪头子,心毒手辣,一场鸿门宴,打死了十一旅旅长刘宝堂。事后,张家人被刘宝堂部下追杀,其叔父被打死,兄弟张廷祥被活捉,开膛破肚于刘宝堂灵前。张廷芝在安边站不住脚,到包头投靠了日本人,后混入了高桂滋部队,这时摇身一变,又当了马鸿逵的清乡团司令。此时,他的势力远不及当初坐地洛河源上时那么有根底,但仇恨与杀人之心却很重。据资料考证,清乡团在洛河源三道川中,前后枪杀和活埋了十几个老百姓和共产党地方干部,其中有几人是被张亲手射杀的。
正是借了国民党这次进剿,后方空虚,康明成寻了姚守道等十几位当地好友,花钱出面联保,把康明堂从大狱中救出。一出了狱,康明成没敢停留,连夜雇了个脚户,把四哥用网子吊在两头驴中间,赶着往家里走。路上,康明堂身体虚弱,声音嘶哑,一路不停地咳嗽,但神智还算清楚。半道上,他们差点和溃败的张廷芝队伍碰在一起。多亏赶牲口的脚户眼尖心灵,远远躲起来,要不然后果就难以想象了。
康明堂这一回落难,属于他人生中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落入张家人之手。其他两次,我们分别另有交待。
说来也怪,正在家里炕上养病的康喜义,就在康明堂出狱往家赶的几天时间里,人僵在炕上几乎是一动不动,也很少吃饭,只偶尔喝点水,更不跟人说话。除非院子里有了一点动静,他眼睛才睁一下,耳朵才动一动。康明堂一行进到杨青川口,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时,老人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觉见了,挣扎着爬到窗台前,抓烂了糊纸,一双枯井一般的眼睛往外一动不动地瞪着。
“大,你咋把窗纸抓烂了?”媳妇李贵花正好过来,看见吓了一跳。“大,你是有甚事呢?”
“明堂回来了。”康喜义的语气很怪,像问,又像在说。“他回来了,你们给弄点吃的吧。”
“没看见呀。”媳妇莫名其妙,又有点惊喜。“大,你说话了。你要想吃啥,我给你做。”
康喜义咦咦嗯嗯再没说啥,一双眼睛却没有离开窗纸窟窿。媳妇只当是公公要吃,忙去做饭,饭刚熟,康明成赶着驴驮子进了院里……
十几天后,睡在一个炕上的康明章身体一天天向好,康喜义却一天不如一天,直到一天半夜,长长吐了一口气,离开了人世,享年七十二岁。这样的年龄,当年在洛河源上,属于大寿数之人了。
——部分内容据康秀荣和宗德虎回忆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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