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椅子上晒——
晒影子,他闭着眼睛对我说。
他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奇特的普通人。后面这句是我加的。
他普通,因为他的确像普通人一样地活,或者用他的话说,像普通人一样地等死。他奇特,因为他死不了。字面意义上的死不了。
对了,还有一点,他的眼睛是没有颜色的。
没有颜色是怎么样的颜色?他笑着对我说,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小区对面市场的一个大妈说,他的眼睛是绿色的,挑菜贼准。
和他下了多年棋的棋友说,他的眼睛是蓝色的,静如止水,动则如山洪。
他曾经的老板说,他的眼睛是深橘色的,沉稳而有干劲。
小区里那只桀骜不驯的流浪狗——虽然它不会说话,也看不见多少颜色——一看到他就乖乖地跑过去,小声地呜两声,然后就会从爱狗的他那里得到一些吃的。
旁边的一个小孩突然凑过来说,伯伯的眼睛是红色的。
那天,他在巷子里拦下了想拐走小孩的歹徒。歹徒抽出刀子说,别他妈管闲事。他往前走,刀子往前伸,红色就出现了。
就是这里,他指指自己的左腹说。
就是这里,小孩指着自己的眼睛说,红色,可酷了。
我盯着他闭着的眼睛问,真的不会痛吗?
因为知道死不了,所以不会痛。他回答。
这里也不会痛吗?我指了指左胸口。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望着天空,天空一片蔚蓝,没有云。
曾经我是这样认为,直到遇见了她。
那时我很爱去墓园,大概是体会不到死亡,于是想靠近死亡。或者只是向山上那一块块碑炫耀:看,我永远不会变成你们那样。
每个墓园都会迎来清明,每个清明都会迎来一场雨。
我在那次清明那场雨遇见了她。
我见过太多死人了,还没死的活人,在生与死这两个看似对立实则前呼后应的词中苟活,被挤压地面目全非。我是死了的活人,他们是活着的死人。
我盯着黑色天空发呆的眼睛,突然被一片白色遮住了。
“你怎么一个人傻呆呆地站在雨里啊?”她给我打开了一把伞,遮住了不痛不痒的雨。
雨中,伞下,并肩而行。
你是来拜谁的?她问。
拜他。我指了指背后。
她一脸惊恐地看着我说,你别吓我。
我说,我在祭奠每刻都在死的我。
她笑了,说,你是个怪人,但不是个坏人。
沉默。
“你的眼睛没有颜色诶。”她突然对我说道。
我的眼睛可以是任何颜色,但没人和我说过我的眼睛没有颜色。
“那是什么样的颜色?”
她盯着深蓝色的天空,说,不知道,等我想好了,下次再告诉你。
她让我第一次觉得,活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盯着天空,仿佛眼神可以穿越回那时的那片天。
认识她后那段时间,他是个想活着的不死人。
市场大妈说,那时的他啊,眼睛突然有颜色了,眼睛是我家胡萝卜的颜色,长得贼好啦。
棋友说,那时他的眼睛开始有了颜色,是绝妙棋路的颜色,锐气逼人。
他那时的老板说,他的眼睛从黯淡变成步步高涨的颜色,像他那时的业绩。
连那只流浪狗狗看到他和她,也会奔过去开心地叫两声,然后会得到爱狗的她的食物。
那她—— 我问道。
他点点头。
她让我第一次觉得,死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我怕她迟早会知道我死不了的事,因为我打算和她过一辈子。她的一辈子。
但我还是瞒住了,因为死亡总是喜欢活人。
她走的那天,天空是深蓝色的,是我们初次相遇的颜色。
我站在她的床边,她头向着窗外,和那时的她一样。不同的是,她的眼睛已经几乎看不到东西了。
“我知道怎么回答你了。”她突然说了一句话。
我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她缓缓地将头转向了我,说
“你的眼睛是深海的颜色。”
那是什么样的颜色?
“因为没有光照入,所以没有颜色。但如果有光照入,那会很美吧。”
她笑了,一如以往。
可惜那光已经没了,也再也没有光可以照进来。
他望着天空,却像望着大海。
微风吹过,一片云被吹进了我们的眼中。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我想到了这句话。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问,你看到的是什么颜色呢?
我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映出我的眼睛。
毫无疑问,那是深海的颜色。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