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三叔

今天，是三叔出殡的日子。

上个星期的今天，我赶回来见的是他最后一面，眼睛睁得很大，流眼泪，说不出话，手握着我的手，余温很热，虽然下半身开始冷却。

我断断续续地流泪。喊了几次三叔，他几乎应该是没有太多意识了。就在写下这些字的此刻，他算完全没意识了，因为留给世界的现在只有一堆灰烬。仿佛透过那堆灰烬，你仍能看见他瘦削的身躯，修长的手指，手指上的青筋，以及几天几夜滴水未沾而枯槁的脸庞。

参加葬礼的亲朋好友很少，膝下两儿，加上三婶，以及他的6个兄弟姐妹，加上两个哥哥的几个小孩，包括我，几乎没有什么其他人了。略冷清。算来，跟三叔还比较亲的，他余生那几年，应该是奶奶和小姑姑了。奶奶去年走了，所以，小姑姑是对他最好的人了吧。我和堂姐给过他一点关心，物质上的，但现在想来，很多事情可能做的并不够。三叔话少，很少说心里话，在家里可能是没什么存在感...从他开始喝酒，没有出去工作开始吧。现在看，那时候我估计在上高中。

小姑姑哭得最伤心，从三叔开始吃不下，她晚上就会做梦，回家就哭。三叔，最后还有点意识的那一刻，喊的是小姑姑的名字。她去外地打工，虽然前几天刚回来看过他。我们都给小姑姑打电话了，让她回来。

我去看他的那一天，也就是7天前，他又熬了三天，在2018.07.04中午走了。

平时，似乎总是在外，在工作。我对三叔不算特别常联络。印象最深也最能概括他为人品行的，是妈妈去世那年，我还是个10岁的孩子，那是个冬天，特别冷，只记得很多声音很吵很多可怜我们的眼神。守灵的某一晚上，三叔带我们去他家，给我们煮了一碗热乎乎的面条，我至今记得，夜里那条小路，有三叔的带领显得似乎充满了安全感。那时候的三叔，个子高，穿得也好看，30出头，很会賺钱的小伙子。

后来，我出门读高中了，上大学，在外地工作。家里的很多事情，我渐渐不那么熟了。现在，从小姑姑那偷了点记忆。而这获悉的信息，让我对三叔的敬佩和尊敬更深一层，也怜惜他余生的孤单和困迫。

小姑姑说，三叔以前一表人材，干活也很厉害，是个很好的青年。转折点就源于一次，在公交车上，三叔替弱小打抱不平，导致被坏人群殴，拿酒瓶砸了脑袋，从此后，就有点神经不太正常，姑丈那时候带他去过几次精神病医院，没有治好，曾经有一度三叔还想喝老鼠药自杀，被发现了去灌肠救了回来。可能因为那次伤到神经，导致他没法出去干活，也可能因此依赖上了酒精，这东西可以麻醉他，能让他好过点。至此，三叔就和酒相伴，因为喝酒不工作，三婶开始出去工作，也开始认为这个丈夫不好，嫌弃他。

就那么10几年，基本上就这么过来了。好吃懒做的三叔，没人关心他，照顾他，最后一刻，姑姑们给他收拾衣服的时候发现他几乎没有一套衣服。三婶之前嫌弃他脏，我想大概因为没人给他买过新衣服，没人帮他洗澡.（喝酒后的几年他右脚开始不能走路，要靠拐杖支撑）

想起来，以前每次我从外面回来，他都会来家里，找我要钱。他很绅士，总是笑嘻嘻地说，给一点点，不喝酒。我们都知道他，肯定去买酒。大家都不愿意给他，我大部分时候都心软，给他了。给完，我总自责，感觉自己助纣为虐。但是，又觉得那是唯一能让他高兴的事，就做吧，可是这样他的身体会越来越差。在这种纠结中，我记得有一次我就发火了，钱给他然后凶了他一顿说要喝就去喝喝死拉倒之类的话。那次好像伤到他了，他就不怎么说话了，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了，那个背影好落寞。

堂姐，嫁的比较好，所以，他也找她要钱。堂姐就聪明多了，她没给他钱买酒，而是帮他买衣服买鞋子。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三叔穿上新鞋的那几天，逢人就说，这是堂姐给他买的鞋子，笑得很开心，好像一个拿到糖果的小朋友，很满足的样子。

我从来没认真去考虑过，为什么他会喝酒，他是否有他的故事。他出事的那些年，我正青春期，那时候还不懂的爱人，关心人，眼里只有自己的世界和那些青涩的困惑。

堂姐，还说，她妈妈还没去世的时候，三叔那会还没出事，每次出去工作回来买好吃的，都会让小儿子拿给伯母吃，很敬重伯母。前年，伯母走的时候，三叔哭了，给小姑姑打电话说伯母走了。到他们这个年纪的男人，特别在我们这个地方，很少会流泪，更多的是接受命运的顺从和被生活磨尽的沧桑。三叔，可以说是难得有情义的人，小姑姑说他心很好。

最后这些时间，他吃的不多喝的不多，除了酒，他喝酒很安静，从来没跟人吵架，跟家里人也是，没有给谁添过麻烦。分家后，他一个人吃喝住，应该是吃得不怎么好，也没人真的关心他。现在想想，真的对身边人关心太少了。三叔从不抱怨，也从不说自己的事，每次都是笑嘻嘻，从右脚瘸到最后去世，他几乎没有说过身体哪里不舒服。可是，以常人的思维，喝酒致死，五十多岁年纪轻轻的，身体机能应该是出过问题的，器官有损伤肯定会痛吧？喝酒伤肝，肝没有痛感，所以肝衰竭致死？因为三婶他们不愿意送去医院，从三叔开始不怎么能吃东西开始，就让他躺在床上，等死（也许三叔不工作带给她太多生活压力以至于她认为他对她来说只是个负担，而没有丝毫夫妻恩情。）很多人都苦口婆心希望送三叔去医院，直到最后一刻，仍未获得许可。三叔就那么孤单痛苦地没有尊严不体面地被结束了生命。我们无法确知他最后那些时刻，是不是身体疼痛而自己默默忍受，因为没有人关心他，他也不喜欢给人添麻烦。

可能从他被打开始，他的生活就被毁了，他的生活轨迹被迫发生大改变，而这一切虽然出于他一个善良人的好心，但没有足够的幸运和保佑帮他扭转命运，他那一刻可能就看开了余生苟且度日，底线是不给人添麻烦，乃至最后的时光，生病了也从不说，因为他早就期盼着解脱。

好一个心思细腻的人生计划。很多人抱怨他，指责他，冷落他。几乎没有人关心过他，了解过他的故事，他短促而冷清的一生。

叔，我觉得你很伟大，我很自责没有对你多点聆听和关心。前几天总是不敢睡觉，只能整夜开灯，我看着你那么虚弱而无能为力，看着你睁着的眼睛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临终几乎没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只是一直喊小姑姑名字，小姑姑照顾奶奶那几年也请过医生给你顺便看过病，你说打针后脚好走多了。可是，你从不跟人争取，让人帮你叫医生来打针。

好人，却如此孤单地走完一生，也许，在天堂会更好，了却了人世的挣扎，这对你来说残破的余生。在新的世界里，希望你能获得爱，快乐，和健康。你的灵魂，可以自由地呼吸，你是个完整的存在。

我觉得你很伟大，你的人性是带着光芒的，这些被你爱过的人，是你来过这个世界最大的价值。以此纪念你，1967.01.29到2018.07.04短暂的一生，叔，希望你在那里可以过的更好，夜里我敢睡觉了，仿佛看到你释怀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