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还是固执。只是想起那些时光，还是觉得，我们之间仍然有着深深的关联。
当时光流转，爸爸的样子也开始越来越模糊。
在我所有的文章中，都很少谈及爸爸的存在。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衡量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小的时候，觉得他温柔慈悲，善良可爱，后来又觉得他残忍嗜血，冷酷无情，直到现在，看到他日渐削弱的身体，和一年比一年憔悴的面容，我似乎才懂得，他并不是我认为的铁血男儿，也不是我想象的软弱无能，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他少年不得志，郁郁而寡欢，终生不得洒脱，现在依然受苦，他不是苦的象征，却是苦的奴隶。他不敢挣脱自己的命运，也许是时代的一部分原因，当然也有他的智慧和勇气不够，他时而惋惜，时而忧伤，也时而感叹，更多是责任，让他继续了现在的生活，坚持现在的生活，并且心甘情愿。
爸爸的职业并不高尚，甚至在他自己看来都羞于开口。小的时候，什么都还不懂，只觉得不管春夏秋冬，爸爸几乎都是五点钟起床，有时鸡还没打鸣，有时满天大雾，也有时雨雪横行，可他依然对自己的工作雷打不动的坚持。早饭很少有时间吃，或者说根本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当一个人被责任压身，过于忙碌赚钱的时候，往往会忽略身体的一切需要，不管是温饱还是温暖。
爸爸，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从少年到中年，从中年到现在的老年，意气风发到容颜迟暮，一直在为孩子和家庭付出，却从来没有顾及过自己的人生和幸福，我不知道这是快乐还是一种痛苦，我不敢直视，甚至不敢问他一句，这是你希望的生活和人生吗？我知道他不会说不是，因为他把所有的爱，希望和未来都寄托在了子女身上，也许从结婚生子那一刻开始，他已经不再是他，而是成了别人。
小时候的爸爸，常常会偷偷的塞给我零花钱，因为平时的自己是没有任何零花钱的，妈妈从来都不会给予，甚至对小孩子的恳求也都是视而不见，或者不屑一顾。也许一开始也渴望过母爱，只是在很多次的失望和受伤中感到了恐惧，因此和妈妈从小学到高中，甚至到现在，都很少会有什么意见一致的时候，常常不是我抵触她，就是她不懂得我。而我已经不再需要理解，她已经不再需要抵触，我们唯一和解的地方，就是学会了接纳和宽容。
爸爸连塞钱的方式都是千奇百样，有时候会偷偷地塞进你的口袋，在你不知不觉中，事后发现口袋突然多了几角或者一元钱的时候，内心就会暗暗窃喜，一定是爸爸偷偷给的。也有的时候，会在写作业的时候。家里太穷，小学的时候，一家六个人睡在同一个房间，甚至家里连一张写字的桌子也没有，厨房也是破烂不堪，常常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所以每天放学回家写作业，都是趴在床的边沿，爸爸妈妈则是躺在床的中间看电视，爸爸会在妈妈不注意的间隙，把硬币夹在脚趾里面，然后慢慢的放进我写字的作业本上，悄悄的朝我使一个眼色，我便立刻理解全部意义。会以平生大概最快的速度把本子那一页合上，待装进书包，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再打开。当然也有许多次，恰巧被妈妈发现，不管你是硬抢，还是哭闹，妈妈都会毫不留情的把所有钱据为己有，她怎么做都觉得理所应当，小孩子怎么做都是不合理，不正确。
我一直都怕狗，而爸爸的职业却和狗息息相关。我从来不吃狗肉，小的时候，别人都说吃狗肉烧心，可爸爸和弟弟，妈妈他们都爱吃。甚至集市上很多摊贩都卖狗肉烧饼，而很多人赶集都要吃上一次这个。奶奶是我一直以为的心善，她却在生病的时候，也爱吃这个，每次爸爸从集市上回来，仿佛都会给奶奶买这个。而如今，奶奶已经去世很久了，2012对我来说一直就像一个可怕的数字。自从奶奶去世以后，我一次也没有去过她的墓前，哪怕很多次经过，也只是远远望一眼，却始终不敢靠近，我不知道为什么，常常还是会梦到她，有时是幸福的，有时也是悲伤的，我不知道她生活在天堂，还是继续在地狱遭受磨难。
她在我心中一直是那么的温和慈悲，却经年累月的被疾病缠身，最后在病痛的折磨中奄奄一息，而我在她走后的这些年，始终对她缅怀思念，我相信她真切的爱过我，也给过我帮助和温暖，尽管她的力量有限，却从不曾有所慢待和犹豫。
是的，我的奶奶，她应该是我儿时最暖心的一个存在，我也爱她，甚至在很多次为梦想奋斗的时刻，都曾认真的希望过，如果有一天， 我有了能力，也可以让她过上和从前不一样的生活，能够去看一下外面的世界，体验一些人生不同的乐趣，可是我没有等到她，她也没有等到我。她走了，我也没有如她期望的那样，早早的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如果她看到今天的我，大约也会更加的忧伤，甚至忍不住又会留下几滴心疼的泪水。
可如果我足够的坚强，她或许也会欣慰，至少我一人仍然可以抵挡千军万马。我不怕生活的苦，也不惧一切的得到与失去。我将始终守护我的心，哪怕她要心碎很多次，哪怕她要穿越重重迷雾，哪怕她终将一人独行。
是啊，奶奶，明年我将一定要到你的墓前，我不再逃避，不再懦弱，也不再认为忘记是不是就不再会悲伤，我知道不会。而你，还会再一次的出现在我的梦里吗，我知道你还会，因为你从来没有走远，哪怕我没有带着你的照片东奔西走，可是心里却始终为你牵挂。总有一天，我们还会遇见的。
我不能说爸爸是不幸的，因为在农村，在我生长的土地上，和爸爸一样的人太多太多。若说是不幸，不如说是生活的安排。
爸爸家姐妹众多，他有一个姐姐，自己排行老二，下面有弟弟，还有三个妹妹。他自己一直都觉得自己小时候异常艰苦，能活下来是个奇迹中的奇迹，除了身体羸弱，还有经常遭受暴打。虽然是老二，因为是男孩子，和老大没有什么区别。而爸爸也不是很普通的农民，他读了书，到初中毕业，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是什么样的学习成绩，只是听他很多次的讲起，他说小时候的他很聪明，喜欢数学，也有一点天赋，如果好好培养，上个高中，读个大学是没问题的，只是生不逢时，或者家运不济，没有人有能力和条件，当然还有心愿去支持他追求梦想。突然想起，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他，是不是有过梦想。
现在想来，有哪个爱学习和读书的孩子会没有自己的梦想呢？他应该有的，只是再大的梦想，在时间无情的冲刷中，都成了空想。
如若以后有机会，我想我还是愿意去了解一下爸爸当时，是有什么样的梦想，到底又是什么样的勇气和决心，困难和阻碍，使他最终和自己的梦想失之交臂。
爸爸和爷爷的关系从小就是街坊邻居熟知的死对头，小的时候爸爸每次提起爷爷，都是痛恨有加，甚至永远都不想见到爷爷，更不愿意承认他们父子的关系，最好是老死不相往来。我一开始不理解这种恨，只是觉得是不是爸爸想不开，男人都太要面子，没有人愿意先低头，爷爷一辈子要强，让他服软，也几乎不可能，更何况一个小孩子都能看得出，爷爷对爸爸也是深恶痛绝，眼睛和行动上完全没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任何慈悲和怜悯。甚至连一些疼惜都没有。
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多次的劝过爸爸，是否可以放下过去，和爷爷重归于好，毕竟你们是父子，总不能做一辈子的仇人，而那时的爸爸，对任何有关爷爷的言论，都异常排斥，就像有人故意要提起他的伤心往事，借此让他难堪或者痛苦。
但最终，爸爸还是在后来选择了放下，也是在奶奶去世后的不久，爷爷的身体也开始年年抱恙，常常是医院是家，家也是医院，就算是有再深的仇恨，还是会被伟大的岁月给缓和的。我和爸爸也去医院探望过爷爷几次，会尽量满足一个在病痛中饱受折磨的老人的所有请求，想吃的想喝的，都可以准备。而爸爸每每看到我们如此的体谅和关心爷爷，还是忍不住会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想来是对爷爷从前的冷酷和绝情，依然无法完全释怀，只是碍于孩子的孝心，也希望自己改变。
小学和初中，和爸爸相处的机会还是很多，即便他起早贪黑的日日辛苦，但是不管多晚，始终有人期盼着他安全到家。也许我是希望他回家的时候，会买很多好吃的。但更多还是因为担心和牵挂。每每吃过晚饭不见爸爸的踪影，也总会有些失落，不知道天黑他还看不看到路，不知道车灯能否每日照亮他前行的道路，不知他一人会不会害怕孤单，所以爸爸每个不能按时回家的夜晚，我一般都不能入眠，即使躺到被窝里，耳朵还是以十二分的精神在聆听汽车的轰轰声，或者时而响起的一声喇叭，就会嗖的一下跑到门口，然后跑到离家远处的马路上，四处张望，是不是爸爸的汽车回来了。有很多次直觉都是最佳的准确，也有很多次是邻居和路人的吵闹声。
只是知道，看到爸爸的那一刻，即便有先前的失望，也会顷刻间化为乌有。因为，他安全回来，就是最大的喜悦。
也常常和爸爸一起下地干活，爸爸总是善解人意，又体贴入微，每次都会买很多你爱吃的，不管是苹果还是西瓜，或者冰棍，总之你只要干活了，就一定要让你开心的干活，而不是因为干活而干活。妈妈就会截然不同，每次不管严寒酷暑，只要地里有活，夏天可以让你在40度的中午暴晒在阳光下，还要没有一丝抱怨的殷勤劳作，一旦你做不完，就会打你。冬天依然可以让你五点多起床，天还朦朦胧未曾亮起，此刻的人就要被妈妈从被窝里拽出来，去地里给豆子逮虫子。那个时候对妈妈是恨意十足，却又无可奈何。
直到现在，妈妈还常说我干活很慢，常常偷懒，也因此让这些她认为的不够优秀的地方，成为了最好形容我的缺点。
高中之后，和爸爸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爸爸不再在家务农，也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只好跟着熟人去了工地做小工。我和妹妹同时读书，家里开销开始越来越大，钱却越来越难赚。爸爸每个月要顾及我们的生活费，还有每学期的学费，以前从来没有细算过父母付出的心血，现在想来父母对孩子教育的支出，确实是一笔无底洞，很难还得清，也很难计算得出，而大学时期因为爸爸的逃避和不支持，竟也和家里断联了许久许久，甚至那个时候觉得，会不会永远解不开那道结，从此和爸爸有了距离，和妈妈只是多了更多距离。
而现在，好像一切的不愉快，都开始烟消云散，家还是那个家，有时冷若冰霜，有时也是雪夜的一丝温度。而爸爸，在高中的时候，依然对我的前途充满信心，他努力着，渴望着我有一天能够上清华北大，或者再不济，读个一类本科也行，总之，他用他的行动和一腔热血在生活的斗争中为孩子的未来期盼着。他还是会经常看我，有时一两个月，有时三五个月，每次都会带我离开学校去吃一次正宗的河南炒鸡，他希望我读书的时候可以不分神，希望他的希望都能在我身上实现，也希望我不会让他失望。我不知道是因为这些希望才让自己常常自卑和精神紧张，还是压根自己就没有读书的天赋和才华，所以学习成绩尽管中上等，却始终不能让自己满意，每一次模拟考试也总是不尽人意。尽管我很努力，却还是常常走神，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有了青春期女孩子会有的心事，不足以与外人提起，也不敢让自己面对。只是独自将那些像烟花一样美丽又很快消失的情绪，写进了一个又一个日记本。
对的，我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当时只顾着自己的悲伤和落寞，却没有去想过爸爸妈妈的失望和痛苦，他们付诸的一切心血，好像在那一刻他们自己应该也觉得都化为乌有。不是我一个人在难过，不是我一个人在哭泣，也不是我一个人在流血，而是他们，也许始终，都在和我一起。倔强的我，再也不愿见到他们。甚至离家的那天，都没有和他们说再见。只是默默的走了。
而这些年，我和爸爸的隔阂越来越重，我们甚至断绝了一切形式的交流和亲近。我很少回家，常年漂泊在外，而爸爸似乎忙完了我和妹妹的学业，继而又开始忙碌弟弟的娶妻生子。他一刻也不得消停，常年奔波在外，劳苦更多，辛酸也更多。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寒暄，我还是会在某些节日的时候，为他添置几件新衣，或者冲几次话费，他很少开口问我要钱，只是在某些不得不要的时候，才会这样做。其中一次，便是弟弟结婚需要彩礼，爸爸倾尽举家之力始终未能凑齐，才向我开口，当时的我只觉得爸爸重男轻女，为何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生活和未来，却为弟弟的事就能如此慷慨。
现在我才明白，若不是逼不得已，谁又愿意低人一等。
爸爸如此，很多人都如此。
我还是固执，和爸爸之间也很难再回到从前，甚至一通电话都不知该如何挑选话题。可是爸爸生病，我依然会难过，也会心疼，我不希望他在晚年的日子，还要经历风雨坎坷。
未来，明年，以后，或者就是当下，我应该更加清楚了自己的目标，也更懂得爸爸的意义，不管他是像山一样挺拔，还是如沙丘一样佝偻，他都是独一无二的爸爸。愿大山可以慰藉他的灵魂，也愿沙丘送他一盏星火之光。
你在，我们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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