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风
在天气转热之前,左不言还呼吸不上温暖的空气,但他的病已经快好了。也正是这样乍暖还寒的日子,崔金阁得以有新的机会来富裕一下,这样的机会刚好能补全左不言所带来的波动,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的归于平淡。
左不言拖拉着自己颓圮的脊梁,一个思绪摇摇欲坠——他该走了。走了后,所有的情感都可以变得扁平,再加入浓浓的碱石灰,浑浊的色彩将析出,进而更加干脆。哪怕那显得虚假,可左不言觉得虚假很美,他不能寻得别样的艺术了。他在脱离人间的暗处窃喜着。
崔金阁总算交代完最后一个病人,左不言把药也抓好了。当然,又缺了几味药材,左不言也找不见,便只能叫病人再寻他处购买。然而远远地,他看见病人的脸颊通红,被人背着向外走去。左不言顺手拿走了方子,故意拖沓了些。
“此人心热,气若游丝,怎开一味附子?”左不言看向地面枯黄的冻草,不想暴露出自己的眼神。“是,开错了罢。”冷风呼啸着吹向左不言,却并不能穿透外层的麻布。枯草被迫打起精神摇曳,令人错以为春日已至。
左不言没有放在心上,无论崔金阁怎么回答,他都不会有下言。然而在出发点上,他终究是处心积虑的想要一个结果。崔金阁无意的说了些什么,却像是连结果也没有。
“那人,活不过明晚。其实都无所谓。”
左不言落空了。
“但总不该开附子的,他心神早就受不了了,毕竟,附子大毒,”左不言愤怒了,“还有比附子更毒的药么?”
崔金阁感觉不到左不言的语气变化,只是听到这话,不可抑制的想要发笑,继续说:“自膻中至关元,百二十节,寒邪皆入,说不定就能治好呢?”谁又能说定得?至少在结果到来之前,病人能少受些痛楚。这样的药,如何也称不上“毒”吧。崔金阁没再说下去,他只是蒙蒙的想着,倘若这也不算毒,那所谓药的毒,到底从何而来?
冷风搜刮完左不言身上藏着的暖气,连他的心脏也不想放过,便从他的肺里来回洗刷着。左不言忍住咳嗽,他如今已不再记恨冬天。快拿去吧,快拿去吧,他这么想着,仿佛风从人那里吸取了足够的热量,春天就会到来似的。可它却独独喜欢掠夺那些命薄的人,左不言想了想,是健康的人都不好欺负的缘故。大家都呼出一点白气,或许就能少死很多人呢。
汔绥。左不言还没反应过来,就跟着崔金阁进了一个略微偏僻的娱乐场所。胭脂红粉笼罩了烛灯,左不言的肠子只叫他快些寻找吃食,他却晕头转向的靠入了一阵人骨之中,被一个精明的声音吓得机灵。
“崔老,收徒啦~”
她口中的崔老,反而容光焕发起来,比之在医馆更有一根猖狂飞扬着。左不言这才反应过来,那大门上红彤彤的“汔绥楼”是什么意思。
“好俊的哥哥,给妹妹也看看可好?”“哥哥要看吗?去哪里看啊?哈哈哈···”四面八方的调笑声朝这里涌来,左不言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山猴,被簇拥着移来移去,致使肾难以纳气,让他本就不太好的肺咳雪上加霜。
“你是不够俊,所以找个俊的,”为首的女人不断扭动着,每一个部位都在说些什么,一不留神就让人迷失在信息的海洋。“否则,才不让你进来哩!”女人又摸向左不言的脸颊,用诡异的声调哄着:“躲什么啊?姐姐疼你呢~”
左不言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抖,那绝不是病理意义上的,他觉得自己被玷污了。混乱的烟雾中,左不言感受到窒息,他本能地认为上方空气会更清新,于是朝上方望去,一汪清泉映入眼帘。他看到陈盈盈将面纱戴上,只是有些太晚了,陈盈盈像是有了神通一般,霎时间也锁住了他——罪魁祸首。
另一片地方有个叫柏拉图的人,他相信男人、女人本是一体的,二者用尽一生,也只能在很近的地方徘徊着,他们永远被分开了。或许人就是喜欢徘徊,左不言也开始徘徊了,这一徘徊,便再也走不开身子。他落空了。
他们在做些什么呢?打转,无意义的事情罢了。崔金阁领着左不言徐徐向前走着,不经意间让水气沁入他的鼻腔。左不言瞥见堂前昏黑的房梁,它的年轮是如此富有生机,就连窗外的山桃也冒出水来。水流裹挟着花瓣,悠悠然游进左不言的袖口,慢慢向陈盈盈侵袭了去。他挽起手中的花香,仔细嗅了嗅,仿佛嗅到了另一片花的味道——陈盈盈身上的花。
然而再近,也只是再近些。崔金阁拿出三根指头,在纱布上感受气的存在,又觉得摸不准,向下按了按。无形且无名的东西构成了时间、空间,如今又要构成细腻的纤肉,崔金阁真的能感受到吗?又或说,让人的肉体来探测如此高深的存在本就太过勉强。
一滴粗汗从崔金阁鬓角中挤出,左不言察觉到这个老成医者最薄弱的一环——隔纱诊脉,那并不是他擅长的。是了,这种略微过分的技术理应没人擅长,但左不言不同,更准确的说,是陈盈盈不同。
她在花香背后直勾勾盯着左不言的胳膊,躁动不安的气,从崔金阁手下绕过,锐利的缠绕在左不言身前。左不言看见了,他在门前徘徊着,忽然使整个徘徊都有了意义。偷窃般,他窥探到另一个徘徊的人。一瞬间他们的气交融在了一起,连带着他们本身也被交融。一段骇人的诅咒在某一瞬间失去了它的神秘,可惜,只有一瞬间。但这一瞬间使人陶醉,它令左不言不顾一切坠入另一个陷阱。
“小女的病,有的治么?”那个尖锐的姿态很快弱了下去,她的哀怜欺诈了所有人。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有明白,总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她略过了左不言,可左不言狠狠的抓住了她。
轻薄的面纱多么清澈,苍白的胭脂落上,却令它显得沉重。左不言在这微妙的连接中,看到胭脂下布满血丝的暗红,那是紧张的阳,与不安的阴。一个念头冉冉升起在左不言的脑海里,紧接着又重重下落在崔金阁纸上的字,仅仅两个而已——“人参”。
百草之王不是草,在灵的滋养下,它会逐渐变得像人,像人一般长出双腿,像人一般跳跃、嬉笑,然而左不言惊奇的发现,它还像人一样不善言谈。阴虚阳亢,人参大补,这样神奇的药,想必没有什么过错吧。沿着前面每一个郎中的脚步,崔金阁也不会有过错。人参就这样看着,像慈祥的长辈一般宠溺着他们,却不加任何提示。
陈盈盈在草药的气息中变得越来越虚弱,可那又如何?她早知晓世界上医生的无力,在众多男人之中,郎中最不可信。无底的白遮盖一切,只有在谎言上,画家才得以舒展艺术。
艺术就如它的称呼一样,从诞生起就被赋予了“完美”的含义,何止是完美,简直就如同欺骗了。陈盈盈在剧烈的冲击中早已无暇顾及,这不过是一层粉和两层粉的区别。对于男人而言,他们只需要艺术。他们为了消灭自己无穷尽的艺术热忱,不断勃发着。一张新的画板就是士兵手上的一把利剑,它是无价的。为此,他们很爱陈盈盈,不惜发自内心的爱她。
崔金阁,一个裱糊匠罢了,他的意义,最大的意义,不过是让自己更柔顺、更光滑些,崔金阁有什么意义呢?再撒上些金箔,客人就会更加喜欢。这些陈盈盈本永远不能理解的艺术,忽然在她某个岁数中明悟了,这确实很美,只有品尝过才能感受到的美。她找到了窍门,她明白了他们。在波浪般的烛影里,她把自己打扫得昂贵且畅销,就像一副金粟纸,让原本挑剔的客人们哄抢起来。陈盈盈开心极了。
冷风祛走她脖颈间的热结,一笔一画,她的笔没有阻力了。一封封才子的情意在她手中快速打散、聚合,变成一道浓汁,她满意于看见这些符合商业规范的产品。或许墨汁本来的样子更单纯也更清香,但那终归不成熟。保存、运输、兜售,经验把这些都考虑进去,陈盈盈觉得这样更美。
但左不言不这样觉得。有些人注重边角,有些人注重厚度,那些人绝不是行家里手。左不言摸也没摸,他感受到纸张中分崩离析的纤维素,他看见杂质以生硬的姿势挤进其中。压力,把一切污垢压在底部。像是缠足,这纸张的表面吐露出薄弱的干瘪。恰好,它看起来挺美。左不言觉得这样丑陋。
“这脉,你也来把。”崔金阁偏头看着左不言。
只可惜左不言也是男人。是男人,就拥有男人的天赋。撒旦的低语敷在鼻腔,左不言被陈盈盈光滑的脖颈缠绕,任由病态的气将他剥开。奇怪,这样也很诱人。一些无罪的聪明延伸在脑海里,很快就会变得有罪,但无关紧要,左不言就要忘记人世间的奖惩。他需要一些花样了,在这场诊治之中。
但现在太快,以至于他忽然不会行医了,连行走也忘记了。
“不必了,下次吧。”陈盈盈把手收了回来,她望向左不言,那些柔和且轻巧的言辞都不好用了,但它们不就是为此而生的么?陈盈盈一句话也说不出,左不言也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