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推荐些觉得不错的文章给朋友,往往只得来一句:太长不看。
半是玩笑半是真,也就没法再说什么了。
现在的人真的挺忙的,忙着看一百来字的微博,忙着社交网络多线作战,忙得饭桌上都放不下手机,却忙不来好好读一篇文章、一本小说。这倒是互联网时代的常态。
直到有一天,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跟我说:我不是不想看,我知道你推荐的东西都不会差,我是真的没办法坚持看完超过三千字的东西啊。
后来,当一个又一个朋友这样跟我这样说,我才隐隐感觉,可能不仅仅是“忙”的问题。
一
阅读视觉是怎么失明的?
无意识的未成年伤害。
我曾经思考过一个问题,先天失明、后天复明的人,他们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问过学医的朋友才知道,大脑对视觉信号的处理能力是在婴幼儿时期逐渐形成的。如果一个孩子从小看不到东西,大脑中没有形成立体视觉,即使后天复明,也只能看到一堆堆分布的色块。
语言文字能力几乎同理。
透过文本获取信息的能力,也可以称为一种“阅读视觉”。
很遗憾,这种视觉也不是所有人都有的。
如果从没有经过一定量的阅读训练, 读散文,读小说,读逻辑清晰的论文,读篇幅宏大、结构精美的长篇,读短小精悍、一字万金的短篇,那么在阅读对思维的养成过程中,就很容易缺乏宏观、抽象的多维理解能力,对事情的分析更容易趋于二元,更别说写文章时的整体架构能力了。
而简单短小的平面化阅读,只能获得拾人牙慧的观点,而不是知识体系,更不是思维方式。
我差点辅导过一位高中生的语文。
介绍人反复强调,这孩子来自一所顶尖高中,很聪明,就是语文不好,语文成绩跟上平均了什么都没问题。我说:先见一面聊聊吧。
第一次见面,我设计了一份简单的问卷,问卷上有三个问题:
1、 你最喜欢的一本书是什么?
2、 你最喜欢的一篇课文是什么?
3、 用三个词语形容你对语文这门学科的感受。
男生很羞涩,看着这张问卷,足足两三分钟没有说话。我发誓那时候我是和蔼可亲的。
我说:“别紧张,随便聊聊。
“老师,我没读过什么书,不记得。”
“那就说说你最喜欢或者印象最深的课文吧,那么多本语文书,随便说一个就行。”
“我……不记得,语文课我都不听。”
“那跳过,三个词,想想?”
这孩子又憋了两分钟,冒出一句,“很难。”
过了一分钟,冒出一句,“非常难。”
他再也不肯说话了,低头直直地盯着桌面,周围的世界仿佛都与他没有关系,连空气似乎都是冰冷而隔绝的。
经过我坚持不懈的沟通,他说,想补作文。
我告诉他,应该先从基础慢慢打牢,再做所谓的技巧训练。他抬起头,跟我说了最后一句话:老师,我不想读书,太费时间了,我就想考个高分。
后来跟介绍人聊起这件事,得知孩子平时是奶奶照顾的,父母都很忙,平时除了上学,也就是扔在培训机构里开小灶。独来独往,孤孤单单,只觉得自己考了好成绩,就会有周围人的关注。
童年乃至青少年的阅读,是需要外界力量来关照的。
父母睡前讲个故事,哪怕随便扔一本故事书、小说,都是关照。
在这种关照之下,孩子对文字中的情感与逻辑会有最初的体会,这种体会在学校与社会的人际推动下,便会随着年龄一点点成长,成长为人格,成长为价值观;反过来,这样的人格和价值观会推动孩子读更多的书,来看更大的世界。
这种从文本出发、和现实互证、轮盘赌一样升级复杂信息的能力,就是我所说的“阅读视觉”。
好的阅读视觉能让人看到更多维的世界,让人宽厚包容,让人不偏激,让人明白,人性不是非善即恶,事件不是非黑即白。
你如何获得一个辩证立体的思维?除了见过的人,便是读过的书。同等条件下,后者似乎还更容易实现一些。
然而我们现在的生活里,信息已经太多了,观点多,碎片多,老老实实从头做起谈何容易。多少孩子从懂事起,捧起的不是童话书图画册,而是IPad;多少孩子人生最初的社交和游戏,就是从微信、微博开始的。
接受别人的观点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形成独立思维又是多艰难而重要的一件事。
去关照自己的孩子和学生吧,踏踏实实地回到纯粹的文本、图画里,结结实实长好骨头,才能肌肉发达、伸展拳脚。
这不仅是学校应该做的,也是为人父母的责任。
二
可以加强阅读视觉培养吗?
当然可以。
但你还要抵御外界伤害。
微信微博营销号已经被批判得渣都不剩了,还是大行其道。
为什么?短平快,挣钱多,买卖都开心。
多少业已成年的人,遇到问题不是去查阅资料,而是去微博、去百度,小众一点的还能去搜个知乎。
多容易啊,读言情玄幻就能满足情感需求、读大V干货就能解决问题,为什么还要费劲自己去读去想呢?
这是营销学大行其道的时代。很多现象火得匪夷所思又理所当然。在营销大V们的体系里,年薪百万满地趴,一起入伙笑哈哈,不来一起干就是傻。
在这种力量的推动之下,很多划时代的现象级媒介案例出现了,出离文化本身的文化营销方式也开始正常化,形成了这样一种尴尬的循环:一部分作者走特定营销路线、改变自身风格来迎合读者、该部分读者群成功扩大、扩大的读者群逼伤甚至逼死走传统路线的作者。
这带来的是什么呢?是读者的异化,是作者的疯狂。
对咪蒙的营销学分析已经层出不穷,譬如抓住痛点、一针见血,抓住人性的G点,是经典的营销案例。没人不认账,在这方面她确实有着令人佩服的聪明。
然而,这样的营销在今天能产生巨大的成功,并被万众喝彩,确实是件很悲哀的事。
今年情人节前夕,咪蒙公号推送了一篇文章,叫做《那个爱装逼的女同学,现在怎么样了?》,写了一个爱作的小姑娘,最终由于对方不能忘记的真心找回了真爱的故事。
小姑娘自始至终很作,自始至终没有改,但还是获得了男神的回头。
没有逻辑,没有篇章,没有描写,没有辞采,九十年代的言情小说故事讲得都比这个圆;哪怕八十年代痴迷琼瑶的阿姨们,估计也看不到一半就要弃了,然而评论里依然是一片叫好,一片感动。
女孩,美腿,作女,男神。这一切,都是当下的关键词。
这把生意做得漂亮,没毛病。
但是,为什么就没人愿意敞亮地承认:文章这么写是不行的。这届读者也是不行的。
可是咪蒙有错吗?作为一个要赚钱要吃饭的人,她没有错。
这样的读者群活活把写过金圣叹的咪蒙逼成了写贱人的咪蒙,只有这样她才能完成营销上的成功。说开了怕是太难看,要得罪很多朋友。毕竟嘛,全民自媒体时代,大家开心就好,那么认真较真干什么呢?
问题来了,谁造就了这样的读者意识?
或许答案,还是要往未成年时代的记忆里去找。
三
OK道理我都懂。
可读书和现实是两个世界吧?
NO.
阅读这事很微妙。
譬如事件甲,不同的作者会作出不同的阐释。
首先我们假设,作者们都具有一定程度的思考写作水平,那么王狗子写出了甲的A面,李麻子写出了甲的B面,陈二子写出了甲的D面;而你呢,觉得它有一个C面;跟哥们一聊一吵,发现还有个E面;最后女朋友拍板,是F面!
这样,你通过阅读三个作者的作品,累加自己生活体验的三个例证,事件甲对你来说,起码是一个正方体,而不是一个二维平面。
那么你可能会问了,如果不读书,直接多找几个人探讨,简单粗暴完成理论建设,不是更便捷吗?
问题是,王狗子是两百年前的秀才,李麻子是一百年前的地主,而陈二子是八十年前的战场上差点挂掉的新兵蛋子;你是文艺小青年,你的哥们是Gay,而女朋友是白富美。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在现实生活中如何寻找这种超代际差异?
由代际轮替所产生的多维理解,只能靠阅读的辅助加以接近。
最典型的莫过于《红楼梦》和《金瓶梅》的接受史,它们各自都是典型的“事件甲”。鲁迅先生说了,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莎士比亚还说了,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毕竟,如果你想稍微理解一下这个世界,就不能只看到自己。
历史从来都是循环的,诚然如今科学技术爆破式革新,但人性,永远是那么个人性。读书读的是什么?读逻辑,读人心。当你读“对”了书,人性的诡谲和可爱,都会在现实中得到互证;而这样的互证,就是读书所得进行外化的关键一步。
很多人老早就走进了“社会”,走进了现实,而最根本的生存哲学,却始终是别人给的。争来争去,倒是为别人立论做了嫁衣裳。对于自己来说呢?生存哲学的因果缺了一大半,完全没有自证的可能。同时,对于他们来说,自证的逻辑链也完全不存在。
如此一来,对于社会上盛行的“学校里教的都没用,到了社会上才是真正开始积累经验”的说法,已经可以啪啪啪打很多个来回的耳光了。笃信社会经验全能的人,恰恰容易落入平面化二元化认知的误区,而且改不掉。因为他几乎已经错过了阅读视觉形成的最佳时期。换而言之,复杂阅读不是一个不透风的秘密花园,反而,它能做到的恰恰是为你构建一个平行时空,一个和我们生活的世界有很多接口的平行时空。那么你在读书中凝练出来的思考,有可能是超现实的,也有可能是超时空的。
四
怎么办?
多读,早读。
早点多读书 才能不被骗。
长篇读少了,是容易被骗的。
讲一个故事。
我大二时,遇见过一位教现当代文学的老师,很多同学迷恋他,尤其是女同学。
然而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帅,而是他对很多事件的观点跟其他照本宣科的老师都不一样,明确、激进、有个性。他上课从不用课本,也很少讲理论,大多时候是用PPT罗列出他自己的观点,把课堂渲染得活力四射。
他的名言是“成为你自己的光”,意思大抵是读书要有自己的思考和灵魂。
听起来很有趣的老师,对吧?
然而,在这位老师看来,我们是悲哀的一代人,并且悲哀而不自知,所以他的高尚使命就是要唤醒我们。因此,在很多同学连原著都没读过、作者都不甚了解的前提下,他就像一位教皇一样阐述宣扬着他所谓的真相。
然而,长篇作品的微妙之处,自己不读是很难体会到的。偏偏很多同学还真懒得去读,因为直接接受观点确实是一件很爽的事情。这位老师大概是参透了这一点心理。
托我妈多年对我进行防骗教育的福,我对传销式教学一直很敏感。一位老师,先入为主地灌输个人观点,这个高尚、那个卑鄙,他构建了一堂又一堂不存在文本的文学课。
那么,话说回来,到底是谁想成为光?
期末作业是交一篇论文,谈谈自己这学期读过的书,我在作业里写了这么一段话:
说实话,在听课时经常会有不平和抑郁之感,这种不平和抑郁并不是出于对文学与时代的尴尬关系,而在于站在讲台上的您对我们的定位。这学期的第一节课,您说,要砸碎我们脑海里固有的观念,让我们学会重新靠自己的头脑去思考问题,避免成为盲流与附庸;去探究时代的真相,去看这个世界上真正象征美和爱的东西。
犹记得大一的老师在现代文学的第一堂课上也说了这样的话。你们如此相似。我选择信了。
而在之后的课堂上,您却不断地把我们放在无知与轻信的平面上,在您的口中,我们轻信,我们随波逐流,我们没有自我意识,我们需要点拨和启蒙。最后一节课总结中的一句话最是给了我闷头一棍::“你们这些十几二十岁的孩子,有什么价值观有什么信仰?”
说实话,这样的话让人反感。如果一个老师不曾深刻了解学生当中任何一个的人格,何以断言至此?我们,这整整一代成为90后开端的学生,并不像被认为的那样无比信仰“这个社会灌输给我们的观念”,并不是不懂得如何独立思考。更可怕的原因或在于,自打我们长成的那一天,就被扣上了一顶帽子,娇生惯养、轻信、没有社会经验,每一次的错误都可以被放大,然后被归咎于这顶帽子。
所以,老师啊,无论我们的认识还如何浅薄,我始终相信,在认知与交流的平面上,我们之间应该存在平等。但遗憾的是,我在课堂上无法感知到这种平等。 如果您认为应当追本溯源地思考问题,那么首先,可以请您先不要给我们扣帽子吗?
结果是,考勤全足、作业一次不落的我,这门课就得了60分。
同学说:知足吧,他起码还让你及格了。
当然,我一直记着他,真不是因为他给了我60分。
我是打心眼里心疼那些走火入魔地信仰他的同学,好好的孩子活活被带跑偏了,本应当骨架一般完备的知识系统十分未通一二,就树立起了重建英特耐雄耐尔的所谓伟大理想。
真的,如果没耐心读长篇,去琢磨卤鸡腿怎么做更好吃,都比这个强多了。
文史哲的民科是怎么来的,就这么来的。想太多,读太少。
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这位老师啊,就是个大写的营销号。
他才是新媒体的先驱。
五
规范又漂亮的表达
你还会吗?
我至今记得高中考过的一篇文言文,是袁枚的《戊子中秋记游》,里面有这么一段话:
还园,月大明,羹定酒良,彘首如泥,客皆甘而不能绝于口以醉。席间各分八题,以记属予。嘻!余过来五十三中秋矣,幼时不能记,长大后无可记。今以一彘首故,得与群贤披烟云,辨古迹,遂历历然若真可记者。然则人生百年,无岁不逢节,无境不逢人,而其间可记者几何也!余又以是执笔而悲也。
我印象最深莫过于“彘首如泥”四字,说的是猪头肉炖得烂,入口即化,如泥一般。而正是这样一顿甘美可口的猪头肉,才让一众好友得以相聚,纵览山水。可是啊,我度过那么多美好的节日,遇到过那么多美好的人,记下来的又能有多少呢?
事事皆为心头愿,如愿光景有几何? 一顿鲜美的猪头肉,居然了勾起作者人生百年的况味。
当然了,后半部分,是我离家读书后才慢慢明白的。当年爱吃猪头肉的我,只是对着“彘首如泥”四个字,流尽了口水,并且永远记住了这篇文章。
如果说古文的理解需要基础,那么,朱自清的《冬天》,也是个很好的例子: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是一“小洋锅”(铝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养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锅在“洋炉子”(煤油不打气炉)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从此豆腐在我心中的模样,就是反穿的狐皮大衣那样顺滑的、能从筷子上掉下来的。
你怎么形容自己觉得好吃的东西?
“不知道怎么形容了,反正特别好吃。”
一个人,在跟别人交流的时候,需要用说出去的话的,也就是文字的语音载体,以及自己的表情、肢体语言来感染别人。而读具有一定篇幅的文字,可以让你学会如何精准描述一个东西、一种味道、一个场景,甚至一种感情。
只有在文字中锻炼出了想象力,才能拥有最强的移情能力。
然而,即时通讯软件的盛行,让精准的文字表述成为历史,让信件成为历史,让语言组织成为不必要的能力。
社交网络爱好者们可以试试,提笔写两百字,就像微博微信朋友圈一样,表达你对前男友的思念或愤慨, 或者对现任的爱。回过头来,再看看标点符号用得对不对,语句通不通顺。
最重要的在于,如果此刻你成了一个陌生读者,你能感受到文字中的情绪吗?
你会被感动吗?
六
重建阅读能力
比想象得更重要
其实,好好读书,读读好书,不仅仅是语言文字层面的问题。
复杂的长篇文字,大抵都有着精确的谋篇布局,有着广阔的社会风景,有历史逻辑,有音乐,有建筑,有人性。
伟大的作家某种程度上,扮演了创世者的角色。
当你读过西方史,了解过法国大革命,听到《国际歌》才不会觉得没来由;当你懂得古典文学的意象,读过民国的历史,知晓李叔同悲欣交集的人生,才能体会《送别》的寂寞与豁达。
你要想把《金瓶梅》读出些许味道,要做的功课也就更多了。
那都不是高瞻远瞩,反之,它们关乎你生活每一个细节的质量。
有时庆幸自己出生得早,相对完整地经历了传统而严格的语言训练。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互联网没爆发,没有手机,没有iPad。但是现在,即使我的论文和文章基本都实现了电子化,我也依然能做到提笔不忘字;看见不规范用法也会条件反射地不舒服。
我很感谢那些年安静的读书时光。
我自己做过中学生,教过中学生。当下的现实是,互联网时代确实为公众学习提供了便利,降低了学习门槛。但电子化阅读的优点同时也是弊端在于,它提供了一个开放自由的阅读形式、让阅读无处不在,同时也让阅读失去了传统的专注模式和想象空间。
碎片化知识的便捷获取,让很多孩子失去了扎实的阅读训练,也让很多成年人失去了对孩子进行阅读训练的能力和欲望。
结果就是,破罐子破摔。
在有所意识即为可贵的前提下,《中国诗词大会》之类的节目,也确实当得上一股清流。现实已经很残酷,某些学者再去叫嚣不专业、不严谨之类的话,近乎“何不食肉糜”。
毕竟,聊胜于无。读了就比不读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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