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53、古朝说客【洛河源家事】

53、古朝说客【洛河源家事】

作者: 亚宁 | 来源:发表于2023-11-20 06:21 被阅读0次

    宗石湾西山嘴子石崖上,几个人身上绑了长绳,吊在半空中写大标语。崖根底下,除了几个帮工的人外,不远处还站着一个老汉。老汉蓄着山羊胡须,一身皱巴巴的老布衣裳,腰里扎一根棉绳,仰了头,微张着嘴,看的都走了神。他便是我的爷爷宗维岳的同父异母兄弟宗维太,小名“招灵子”。

    刘渠子学校大门上有人往匾上刻字,宗维太能陪着看一天,不喝水,不吃饭。不知情况的人,还当他是个监工的呢。他当然不是,却时不时跟刻匠搭讪上几句话,讲的都是这个字的这笔,弯子甩的大了一点;那个字的那笔,勾起的缺少力度……

    从小跟着父亲练习书法,宗维太的毛笔字在宗石湾周边,那是远近驰名。当年,红军入陕,在洛河川里写标语,他看了几回后就上了手。结果,红军东进,他也参了军,在队伍里干的是文艺差事。

    写字写出了水平,也写出了经验。“字要写成长方形的,上下长,左右窄,才好看。”宗维太这句经验之谈,不分老幼,一概而论。村里人家识字的不多,逢年过节,写对联和喜联,对于他来说属于专享。写得多了人会手懒,他便用一些“假手笔”来代自己写。中间有秘密,一家人秘而不宣。比如,对方拿了红纸上门来求写楹联,他说:

    “现在我手生着呢,你先放下吧,等我找到了感觉,再给你写字。那样,写出来的字才美。这些说法你们不懂,写字是要用气,要凝神,还要、还要。咳咳咳。”

    来人似懂非懂走了,念书回来的孙子辈,便被宗维太叫到了自住的窑里,来完成这一提笔书写的事。小孙子刚上小学,不敢上手。他坐在一边,抽着旱烟,捋着山羊胡子,吧哒声中鼓励说:

    “这么好的机会,让你们免费练笔,怕甚呢!再说,这又不是参赛,给爷爷认认真真,一笔一画写就行了。反正李四、贾三家也没人识字,没人笑话你们的。”

    这是一种书法修炼道成身就后的等闲,孙子们上手练过几遍,裁纸,叠方格,润毛笔,一个个都俨然成了“老写手”。他们小小年纪的“杰作”,被人家贴上了门头,一种得意,更多鼓励!

    按宗南吉所述,他们所写的内容,多数都是传统的,什么“政通人和,辞旧迎新、新桃旧符”等。有时候,爷爷宗维太还即兴即景编对子,工整押韵,古韵十足,一般人就读不懂了。其中,年年写在自家门楣上的,是“耕读传家”四个字。

    大哥宗维岳大宗维太十几岁,对这位小兄弟,一份兄弟情,不用在此描述。宗维岳在杨青办冬学,空缺人手时,两地相距十几里路,宗维太夹几本书,戴一顶棉帽子,刮风下雨,风雨无阻去帮忙。父亲宗典章去世之后,宗维岳在宗维太心目中的份量可想而知。

    全国解放了,像宗维太这种“老知识”分子,那是香饽饽啊!在大哥的鼓励下,他在社校里教了几年书。后来,经他教过的学生中,好些人都在吴起出类拔翠。而他在社校干的好好的,突然不干了。原因无它,一句话,就是不想干了。

    宗维太真正的爱好是说“古朝”,《岳飞转》,《兴唐传》,《三国演义》,一本本的内容,天知道他是从哪装在脑子里的!篇篇能说的头尾不乱,角色鲜明,那要有多好的记心和语言表述能力啊!唯一可考证的来路,就是他爱读古书,那也是外人能看到的来路。

    “祖父爱说古朝,地方不分内外,故事随口就来。或村北的阳崖根下,或村中的碾盘上,或荞麦柴堆旁,或村里代销店的小炕上,总有一群人天天围在祖父身边,吸祖父亲自种的旱烟,听祖父叨叨没完没了的古朝故事。”

    “祖父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声音不高,仔细一听,有板有眼,引人入迷。讲的正起劲时,叫不听,拉不动。叫的应了,拉的劲大了,祖父还拿烟斗杆子抡起来打人呢。”

    “村里人常常因为听祖父讲古朝耽误正事。故事讲到高潮时,听故事人手里的旱烟,卷着卷着烟叶漏地上了都不晓的;有的地帮虫一样的鼻涕都落到了下嘴唇了,也不摸一把;有的烟卷早就灭了,还在咂吧咂吧地干咂着;有的婆姨拧着男人的耳朵,却忘记了往回拽;担水的木桶里的水早都漏光了,歪着脑袋,人杵着不动……”

    “祖父讲的古朝故事,讲起来如亲身经历一样。什么康熙微服私访丢了坐骑,用龙袍换了一头毛驴骑回京;三板斧的程咬金如何如何;姜子牙如何用直钩独钓王与候……”

    上面的描述,是宗维太的孙子宗南吉,在《我的祖父》中写下的。文章写的活灵活现,所描摹的情与景,让人闻之情动。这样的记忆我没有。我对二爷几无任何印像,在我记事时,已经随父亲迁往了千里之外的内蒙古了。好在,文章能通万古情!一读,我便了然在脑海里了。

    “分不出颜色的鸭舌帽不分四季的顶着,一副圆形谈咖啡色石头镜,终日架在鼻梁上;一根乌黑油亮的绳子,一头栓着烟斗,一头栓着烟袋,似珍贵的饰物,由背向前搭在脖子上;枕边总有一两本砖头块一样的古典名著;时背时挎,寸步不离的柴禾框子、帽子、眼镜、烟斗和书籍……”

    宗南吉对自己祖父的描写,极具线描的特色。而宗维太留在世上的照片,形象直观的东西少之又少。从《宗石湾宗氏五世族谱》中,他老人家的一张黑白老照片,都是难得的珍贵。我对着这张照片凝神了半天,冉冉的觉出了几分隔了时空的灵动。

    年轻时的宗维太,个子高高大大,身材端端正正,在家里也是陕北人所说的“掌柜的”。平常家里油瓶倒了他都不扶一下,就那么的“男子汉”。这样的本事在吴起地方上,是土生土长的一种传统。男人不论大小,在家里都是天,相对的女人都是地。男人不干家务不做饭,当甩手掌柜天经地义。这些不是一个“懒”字所能概括。

    宗维太常爱看人下棋。观棋不语真君子,他是一个能耐出性子的看客。平常生活中,他是个自知之人,慢性子,追求简单,而棋路讲究的是动一子看三步的谋算和将军时的短平快。受不了这些,所以他很少与人切磋,最多跟几个孙子磨上几局,还常常是输。

    他的另一个大爱好,那便是读古书,且多是‘之乎者也’的竖版线装古字书。据说,当年的他,窑中藏书不少,很多都锁在柜子里。另据说,老贡业家传的书籍,好多都被他所收藏。如果这是真的,仅这一点,他老人家的一生都应该加分不少。

    让我们试想一下。一个山洼里的人家,能有吟诗之声,有藏书之实,这在当年的吴起大地上可不多见。可惜的是,那些藏书后来听说,在文化大革命中都被烧掉了。连外流到杨青大哥家的一些古书都没能幸免。

    文化对于一个家庭的浸染,具看不见的发酵功能,如酿醋和酒,谁见过那个过程,只是经了时间,得了配方,一天一个味道,最后就成了正果。如果把时间跨度拉长了来看,老爷子的孙子辈中,出了一位博士生。这位博士孙子叫宗立成,在计划生育的年月里,娶妻后竟得了双胞胎的两个儿子。

    谁说诗书不养家,积善之家德自化。世上的事难说,玄虚之说又不能不让人有所思。

    往上了逆推,这位高学历孙儿的父亲,即宗维太老爷子的小儿子宗德明,小时候的家境,那不是一般的困难,后来能娶妻生子,是很费了一番努力的。当其时,老爷子跟着这个小儿子过活,日子凄惶,年年口粮难以为继,身上衣裳更是补丁相叠。其他几个子女,那也是天寒家家冷,自顾不暇。

    好在,他老人家因为早年革命生涯,享受一份政府的补贴,还能聊补家用。因了这份收入上的保证,他和村里的小卖部,有了赊账的担保。这份补贴,在穷苦的日子里,对于一个寡欲的老人来说,安慰大于实惠。这点安慰养着他晚年时的两大嗜好——抽旱烟,讲古朝。

    晚年的宗维太,所吸的旱烟,都是自己在山弯子里辟一块地种出来的。收获阴干之后,他自己在碾子上压碎,在石槽中喷上酒发酵。经他亲手调理出来的烟草,味浓,有劲道,只是许多时候,都共享给了围在身边听古朝的乡人的嘴里。

    回过头来看,宗维太的个性,造就了他老来的情趣爱好和生活习惯。对此,许多的老辈人,说起他时,言语中的评价,还是有一定中肯性。我的父亲有一回说:

    “你二爷性子轴的很,做事没常性,有点随遇而安的愚,但人实在,年轻时有文化,看得书多,对新事物认识开化的早。现在你们觉见那有什么呢,在当年,可不是一般的进步。这里面有时代的局限性。”

    还有老辈人说:“那个人待人接物上有点刻板,思维慢一点,手懒一点,就是古朝讲的好,字写得好。话又说回来了,人有一长,尺有一短。宗石湾宗姓的‘维’字辈中,那也算是个奇人了。”

    孙儿宗南吉文中说:“祖父辞世去后,村人们常说,那是个读了很多书的人,知道古朝故事多,懂得道理多,从没见过他和谁争吵过……印象中,祖父就是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之乎者也,古诗词经常挂在嘴边,生活艰苦,真正的一个穷酸书生……”

    在我看来,宗维太奇也不奇,在那个年代,他看待事物的眼光多少有些懵懂,保有着封闭落后山区中人纯朴的本性。早年的他率性而为,有点可惜,晚年的他与世无争,有甚还有点避世。想来,他不过是追求简单,享受精神‘丰富’的选择。

    宗维太晚年大有看破红尘的超然,个中有一个大因由不为世人所知。我也是因为写这篇长文,才从一个近于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他老人家命理中一袭深重的打击。

    宗维太的老伴闫氏,头道川王台人,吃苦耐劳的好脾性,58岁就早早的走了。走的时候,儿女拖累,家徒四壁。大儿宗德文,一个踏踏实实,非常有苦的农家子,人当壮年时,不幸被窑洞塌陷给砸死了。三女宗慧兰,36岁上撇下了四个年幼的儿女早早的走了。大媳妇闫克英终身未改嫁,拉扯两个儿子长大,先后给他们娶了媳妇之后,小儿又出横祸,被车撞身亡。两番打击,让这位刚强的母亲,精神抑郁,不能自己。

    宗维太作为妻子的丈夫,儿子和女儿的父亲,孙儿的爷爷,他白发人几送黑发人,弥漫心灵之上的一份悲哀,天地为之一黑,何其痛哉!如此悲剧居然三代累世生发,个中冥冥,谁又能说清楚!

    2000年冬季,心路坎坷的宗维太八十三岁上去世。这样的寿数,在宗姓家门中算是高寿一员。逝前的几年里,他视死如生,用自己的小积蓄,为身后事置办了一些用度。

    那一年冬天,他躺在炕头上,给儿孙有过一次神秘的提示:“今年是龙年,明年是蛇年。如果能活过今年,那我就成神仙了。就怕庄户人家没那么硬的命。”结果,人就殁在了农历十月二十,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宗维太的逝去,把儿女的不幸独自承担了,留在世上的他们,随着吴起经济的起飞,而各自实现了对贫困的翻身。最为骄傲,也最让老爷子愁心的小儿宗德明,儿子考博的同时,自己拚打出一个不小的家业。老爷子最看好的孙儿宗南吉,在社会上几年一个台阶向上。

    “我的祖父一生与世无争,隐忍一切。他留给我们的印象,正应了老子《道德经》中的几句话: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这是宗南吉对爷爷宗维太的一种理解与评价。果如此,我的这位人生简约的二爷爷,原来还是一位不为外人知,拥有心灵之福的善人。

    ——部分资料源于宗南吉《我的祖父》一文。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53、古朝说客【洛河源家事】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ocgywd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