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是农村人，当然我妈也是农村人。上一代以及上上好多代的村里人都不会表达感情，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把“爱”字说出过口。
在我十三岁之前，是不喜欢妈妈的，甚至有一点惧怕、憎恨，对，我用的是“憎恨”两个字。
被奶奶带大的孩子多半与妈不亲近，被隔辈带大，最大的缺点应该就是娇气以及缺乏独立思考和判断的能力。没有人跟我们描述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或者告诉我们你应该如何做好一个女孩or男孩。三年级的英语书里那些奇怪的符号，他们比你还不理解。
02
2000年
刚刚开始上一年级，爸出门谈业务，我被妈叫去她屋里陪她睡觉。我哆哆嗦嗦的十万个不愿意，但最终还是去了。躺在妈身边，不敢动，真的是怕碰到她，她是会吃人的。后来实在睡不着，我连衣服都没拿就蹑手蹑脚的跑回奶奶那去了。那几年正是她在公司不顺利的时候，很少见她笑。也偶尔在我淘气大哭时会用笤帚疙瘩打我的屁股。她打我，是不允许我哭出声音的，声音越大打的越狠。揪着我后背的衣服，胳膊一伸就是一下子疼，我吓的到处跑，奶奶追在后面：“哎啊！别打溜，千万别打溜。哎啊！”
03
2003年
四年级时，校里举办文艺汇演，我带着我们班的几个姑娘每天都在我家院子里用复读机放着赵薇的《拨浪鼓》，那个时候赵薇火得不得了，还没有现在网友们对她的指责。
那天，临近吃中饭的点，我妈搬着个小马扎坐在院子里，正用袋装的洗衣粉捣鼓着一大盆衣服，她费劲的拿了衣服往搓衣板上蹭，低着头，不说话。
我终于又一次费劲口舌的从一位同学家借到了复读机，号召一群小孩子三三两两的集合好，我跑进门，看见我妈：“妈！你看看我们排的舞好不好看！”她抬起头看了看我，说了句：“跳跳吧”
我还清晰的记得歌词 “天晴朗，那花儿朵朵芬芳” 。从没上过专业的舞蹈课，我从电视上学了动作再教给别人，八个人的舞姿从来没有合拍过，但依然异常自信的跳着，仿佛全世界我们这支舞蹈队是最牛的，简直要冲出河北省直奔大城市般的骄傲，小时候特容易满足，连梦都不敢做的很大。
一首歌的时间，4分钟，我妈不敢抬起头正大光明的看一眼。她依然费劲的洗着衣服，我拿眉头皱她，也看不见。直到我们最后一个动作，她才勉强的笑着：“挺好的，好看。”
羞于表达感情，连“我的宝贝真棒”这样的话，说出来都是困难的。甚至连眼神之间的交流都要搞得小心翼翼。小时候总是气她这样忽视我，不管我成长中的一丁点小细节。长大后，真的才明白，有些人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你，伪笑着说一堆天花乱坠的话，就是一心一意对你好吗？
04
2006年
那一年，是我求学生涯中最最痛苦黑暗的一年。到了上初中的年纪，爸找人托关系让我去考县里的中学，我兴高采烈的去了，谁知考上后才是噩梦的开始。
我骨子里性格是不独立的，优柔寡断，胆小怕事，从没有自己坚定的主意。我哭喊着不去上学，总是装病旷课。身体的各项机能是很牛的，你一旦认定自己有病，就会真的不舒服，发烧、重感冒、肺炎，想得什么病，都没有问题。
在无数个夜晚我无止境的呜咽着只那么一句话：“我不去上学，为什么这么小就得把我送走。”奶奶敌不过我死命的纠缠，每每落泪去求爸妈让我转回镇上的中学，爸妈狠心，从不松口给我转，每次都把我送去。装病回来再送走。
又一次中午在食堂没打上饭，哭着给奶奶打完电话，正躺在58个人一间宿舍的床上抹眼泪，不到半小时，听见宿管阿姨叫我说：冯聪，你妈来了。腾的一下跳下床，跑到宿舍门口望着。妈坐公交车到我学校给我送了5个包子，学校规定是不允许带零食的。妈问我：够吃吗？我一口一个塞进嘴里：够了，够了。
妈转身就要走：那我先走了，厂子里还有很多事呢，你爸一个人忙不开。
我扔下手里的包子，死死的从身后抱着她：妈，下个星期你再来看看我吧。
妈说：好，我多来看你。你一定要坚持，回家没出息。
长那么大，我从没有主动抱过我妈，她也没有主动贴近过我。
自从那次，我逐渐不再装病，逐渐不再心里与她隔着些什么了。我开始爱我妈，打心眼儿里爱起来了。
05
2012年
高考完以后，我自以为发挥不错，全会的都答上了，对成绩不是很在意，总以为无论如何都能轻轻松松报个211。那年好像是7月23号凌晨12点公布成绩，我和爸坐在电脑前一遍遍的刷着河北教育网的网页，妈在一边故作镇定的看着电视：明天再看呗，别等了。可是她自己就是不睡。
12点成绩准时出来以后，网页都被刷爆了，过了20分钟我们才看到那几个分数。我居然和一本线差了整整19分。平时闭着眼睛考都是超580的，不知为何却差了那么多。
填完志愿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奶奶家收拾东西，见妈进门来：你说说咱们一个员工家的儿子，考了620多分，报的吉林大学，人家说题一点都不难。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自己爬到房顶上，哇哇的哭起来。妈听到我的哭声从屋里跑出来：别哭了，让邻居听见。我咬牙切齿的大喊着：我讨厌你！你走！我讨厌你！！
喊了两句，妈就走了。低着头，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的小孩子，好像2003年那天中午洗衣服的样子。
我至今都后悔和妈喊过那样的话，她对我表达爱的方式就是那样，虽然嘴上说着不中听的话，但心里是一万个希望我好的，我又不是不懂。
06
妈性格强势，和爸吵架从来不服输，但她却没有在我长大后吼过我一次。妈是家里的老大，有5个弟弟妹妹，小时候没有被宠爱过，所以当了妈以后，应该也不知道该怎么宠爱自己的孩子吧。有时候全心全意的想要哄孩子高兴，却不知道用正确的方法。
小时候不懂事，总说妈妈是坏人。以前没有弟弟时，我们三口的合影只要有妈妈的地方，都被我用针扎了好多个眼儿。去姥姥家看见被我“处理”过的照片，我都会捧在手里，手指一遍一遍的抚摸那些存留了好多年的眼儿，心里默念：妈妈对不起啊，我当时不懂事。
前些日子我毕业在家呆了一个多星期，妈拉着我们三个去照了一张全家福。十年前，还在天天想着怎么辍学的时候，照过一次，挂在他们卧室。直到今年夏天又照了新的，才换下来。
照照片的时候，爸说摆姿势真费劲。选照片的时候，妈总是嫌自己照的不好看：怎么这么明显，今年照的就是比去年的显老，这皱纹多深，肉都松了，你们可得好好修修片子。我打趣她：妈妈什么时候都是美女，我要是再遗传你多一点，也是个大美女，只可惜我随了爸。
07
至今，我妈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什么肉麻的话，她和爸对我的疼爱不一样，她对我好，只是用行动去表达，从来不挂在嘴上。有些人，是天生不会用语言去表达爱的。
我去云南考雅思，她推掉一切跟我去。东奔西走的跟在我身后改签机票，手牵手走在丽江的古板路上，也不交谈。
我失恋后，她把我接回家，整天嚷嚷着要给她闺女找个好人家，却又知道我心里有结放不下。
每次回家，她总是以给自己买东西的借口拉着我去商场，她懂得我在物质上的不在意，拼命的想给我最好的。有一年冬天，我在网上给她买了好多毛茸茸的厚袜子，她高兴极了，又要拉着我去买衣服。
不管再怎么不会表达，上了年纪，就像千千万万个妈妈一样，絮絮叨叨就是在说爱我。
每当我要走时，她拼命的往行李箱里塞东西：毛巾再拿两块，这个小饭锅是我专门向促销家具的厂家要来的，你用它煮点东西。凉席用不用？这些秋天的衣服放进去太沉别拿了，下次我和你爸开车给你送去。钱还够不够花？让你爸给你转点。
什么都是你爸，你爸。你爸想你了，你爸有话跟你说，你爸说什么什么。在我们家，爸爸是温柔体贴又赚钱的，妈妈是彪悍不懂表达的。
我都知道，当你说我爸有话跟我说的时候，都是你想我了。
08
妈，叫你没什么事，就是想说：
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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