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流浪汉的一天

作者: 若安山 | 来源:发表于2020-11-16 00:07 被阅读0次

    我的一天,从被一张微笑却呵斥的脸叫醒开始。

    我是个流浪汉,我是个不到处晃荡的流浪汉。我在这个镇的这个工业园的这个商城的这个广场安了家。我家的全部家当就只有我本人自己。

    与往常一样,在商城即将开门时,我被一个保安笑着脸呵斥而醒。他是一个头白发的保安,却穿着标有“特勤”字样的黑色制服,我想,他应该是在说明“特别勤快”地斥责我吧——天天如此,能不特勤吗。保安并不驱赶我,哪怕我在这个广场周边晃荡或驻足,他也不曾赶我,他只是不允许我白天在大理石板凳上睡觉,也不允许我进入金碧辉煌的商城,仅此而已。

    但我还是讨厌他,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或许是因为我仰躺着看他时,能隐约看到父亲的脸庞,有时连他说话时喷出来的唾沫星子,都有父亲的味道——我讨厌父亲的微笑呵斥,我却又享受这种讨厌。也许,我的精神病更严重了吧?

    我的父亲死了,我记不清他死了多久了——我的记性也越来越差了——只记得他是被我家的墙压死的。依稀记得,那天拆迁队一大早就开着推土机浩浩荡荡而来。父亲说:拆不得,我是被忽悠签了字的,我要找村长。拆迁队的头头甩出一张纸说:老头,白纸黑字,还反抗个屁,给我拆!

    推土机便势不可挡地前推进,父亲则被他们当中的两个人架着,我当时就站在旁边发呆,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瘦弱的父亲不知哪来的能量,挣脱了两个人的钳制,窜了出去,也就三两秒钟,父亲便跑到房檐前,这时推土机刚好推向房前的承重墙……

    正发呆的我,见到父亲被掩埋,本能地往前冲,却一脚踩在几根严重扭曲的钢条上,钢条反弹,我的下体遭受重击。我昏迷倒地,不知是因为瞬间的疼痛还是因为悲伤过度,总之我昏迷了。

    醒来时,我被告知只剩一颗蛋了,我没表露过多的忧伤痛苦,虽然下体像烈火烤炙一般疼痛。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从此我将更加孤单了,毕竟只剩下孤蛋了!

    我没去开发商分配的新房住。热心的乡亲帮我联系了精神病院,他们认为我精神受打击太大了。而我忍着痛苦趁夜溜走,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走,我只是想走,仅此而已。走了多远?我没有概念,我只知道走到这个镇的这个商城的广场,刚好我的鞋磨破了。

    我决定不走了,这个广场就成了我的家。

    这里的人说着口音各异的话,这里的人互不关心,他们各忙各的,我觉得这是一块乐土。

    我迷迷瞪瞪地站了起来,天已大亮,保安已走远,我瞥了一眼商城大门,外面排着长龙,以花白头发的老人居多,他们在等候大门洞开,然后好涌进去买菜,仿佛迟了一秒菜会飞走一样。

    我打着哈欠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双手插兜,绕过长龙,走向商城后面的公共厕所。我认为这样很酷,但是只有太阳看见我的酷,蠕动待前的长龙,无暇顾及我这肮脏的存在。

    我要开始我的洗漱了。我没有牙膏牙刷,就用手指代替,我没有毛巾,就用手掌代替。虽然我是流浪汉,但是我尽量做个不口臭的流浪汉。智商不高的母亲曾经告诉我,人一定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不然别人要说话我们是傻子。

    我已经记不清母亲走了多少年了,只知道那时候我才刚上小学。是车祸带走她的。数天以后我在太平间见了母亲最后一面,她的头肿得跟布袋似的。我很害怕,我不敢靠前。离开太平间,身边人离开了,我才开始流眼泪,我只流眼泪而没有哭出声。

    洗漱完毕,我该用早膳了,“早膳”两个字是我从一广告纸上看的,我喜欢这俩字,显得很有逼格。我的“厨房”就是广场四周的几个大垃圾桶。这个时候,垃圾桶早已被清洁工清空一遍了。我觉得样挺好,把昨天的垃圾一清而空,迎接全新的一天。如果人的大脑也可以如此那该多好,我脆弱的父亲就可能不会成为酒鬼了,他的左眼也不会瞎了,我也不会讨厌他了。

    我又胡思乱想了,最近脑子越来越紊乱。

    我还是准备享用早膳吧,我只需要耐心等一会儿,便有人将没吃完的早餐往垃圾桶扔。等人家走远,我便径直往垃圾桶走去,我把手伸进垃圾桶,就像摸奖一样,我喜欢这种感觉。《阿甘正传》里阿甘他妈说: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会是什么味道。而对于我,生活就像垃圾桶里的早餐,我总知道下一顿是什么味道,是饱的味道。

    刚流浪时,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翻垃圾桶,后来饿得没办法,我便妥协了。起初吃垃圾桶的食物残渣我总闹肚子,好在没几天我就适应了,我甚至发现,自从吃了垃圾桶里的食物后,我身体变好了,变得不怕冷不怕热,也从不感冒了。

    广场的白天只有匆匆过往的躯壳,而鲜有驻足停留的灵魂。或许是因为晴天阳光太烈,雨天雨水太潮,阴天阴郁太浓吧?

    偌大的广场便成了我游走的天地,我拖着自己的躯壳和灵魂,在广场转圈圈、数方步。转累了,我就或站或坐,我喜欢读文字,任何的我能看得到的中文,比如随处可见的宣传单、私人门诊的杂志、招牌招贴等等,我都看。我还喜欢环顾广场四周的那些小店小铺:有小吃店、奶茶店、文具店、药店、宠物店、美容店、水果店、士多店……这些店铺展示着各异的面貌,却都有一个共同点——门可罗雀。

    店铺们在白天开门迎接孤独,唯我自觉富足。我在心里说。

    我远远地盯着奶茶店看,时而有穿着蓝色或黄色衣服的人来,他们取了奶茶跨上电动车就四窜而去。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在散播快乐吧?奶茶便是某些人的快乐。其实,它又是痛苦的根源。就像守恒定律,幸福感也是守恒的,人每喝一杯奶茶就得到一分快乐,积攒了一定的快乐后的肚腩便会释放烦恼和叹息。那又何妨,或许人生就该如此矛盾呢,我一个头脑有问题的流浪汉,简直是多管闲事了。

    正在我的思绪纵横四海时,一名陌生的少女将一小盒奶油蛋糕递给我,我断然以摇头拒绝。她便将蛋糕放在我跟前的地板上。我生气了,我是流浪汉,但不是乞丐,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哪怕是百分百善意的援助。我伸脚用力把蛋糕踢开,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吓得善良的少女尖叫而逃跑。

    我心里是愧疚的,我想对她说对不起,可是我的语言能力严重退化,早已经不知道“对不起”三个字怎么说出口。我甚至连自己骂骂咧咧发出的声音都听不懂。

    所以说,相对于白天,我更喜欢夜晚。白天无论真善还是伪善都让我害怕,而晚上才是本性最乐于释放的地方。

    广场的前半夜相较于白天更热闹,广场的后半夜相较于白天又更安宁,这两种极端的氛围,都令我爱得浑身颤抖。前半夜越是热闹,我便越是兴奋,我内心兴奋而外表安静地躲在商城墙边最阴暗的角落,我窥视着那些在霓虹灯下放飞自我的人们,他们有的跳广场舞、有的推着小孩溜达、有的勾肩搭背嬉闹、有的拖着充电音箱唱歌……他们做着让他们快乐的事情。总之他们没有一个是安静的,所有的安静都被我一个人贪婪地拥在怀里。

    我蹲在最阴暗黢黑的角落里,我自认为安全,却也未必安全。比如今晚,一对奔放的男女,径直向我蹴就的角落蹁跹而来,看来他们跟我一样看中了这块黑暗之所。过于投入的他们却没发现这块安全领地早已有主人。他们站在我旁边激吻、脱裤,准备做那事,我被黑暗浸染过的眼睛清晰地看着他们露出了白大馒头一般的臀部。这让我很气恼,作为孤蛋英雄,我觉得这简直是对我莫大的羞辱和挑衅。我绷直了双腿,跳将起来冲他们大吼一声——吼哟。

    他们来不及提起裤子便“哎呀咿呀”跳着脚落荒而逃?看着窜逃而去的“大白馒头”,我没有丝毫的胜利喜悦,反而陷入无限的忧伤当中,所幸这个黑夜足够包容,它吸纳并包容了我的忧伤,使我不至于被它撑破身体。

    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最后一个人离去,我没有手表和手机,我不知道多少点,我只看到商城已经关门,四周的店铺也俱已经关门。我重新把自己置于广场中间,我像审视战火熄灭后的沙场。周遭非常安静,安静到我几乎能听到路灯发出的滋滋电流声。

    我满意地躺回自己的床——大理石板凳——我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热。

    我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怀着憧憬闭上眼睛:明天早上,父亲还会微笑着呵斥我起床;母亲会嘱咐我洗漱干净,否则有人要说我是傻子……


    原创作者:若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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