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机又漏水了。
污水混杂着灰白色泡沫,顺着洗衣机底座蜿蜒开,绕过昏黄陈旧的马桶,在瓷砖地板上流出一条曲线,细小却凶猛,逼近厕所门口。他就那样呆站在门边,微微耸着肩,手插在口袋里,对于如何开始补救毫无头绪。过了十分钟,整个厕所都在污水的浸漫下变得更加浑浊,洗衣机还在轰鸣抖动,把上面放着的眼镜盒旧杂志尽数颠到了水中。他想到要去拔掉电源,便垫脚溜进厕所,虽扶着墙,但也难敌拖鞋底板与滑腻的地面摩擦力过小,一不留神摔飞了出去。在滑倒的瞬间又抓住散挂在一旁的淋喷头做支点,一个寸劲,他生生把淋喷头拽了下来,瞬间狭小空间内失序到极致。
维修费花掉整整三百元。送走修理工,他把自己砸在床边上,黯然唏嘘这不过才月中,余额已然所剩无几。正值四月柳絮绵柔,纱窗再细密也拦不住,他抽着过敏的鼻子关上窗,目光转移又到地上身首异处的淋喷头,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这古有楚相孙叔敖为民除害怒斩双头蛇,今天我文坛新秀为救自己小命拽断淋喷头,真是古今相映英雄略同。
屋子里没有一处不杂乱的,只一副扇面端端架在写字台上,秀气得有些突兀了,赵体的四个大字“文坛新秀”圆润舒展,右下角提款齐全潇洒。那时他还在上大学,闲时颇爱舞文弄墨,一次与舍友嬉闹时写下这扇面,惹得一顿笑骂敲打。他也笑得格外神气,却在心底暗暗认真,毕业数年扇面跟着他在东南沿海的几座小城里晃荡,辗转数十出租屋,如今无恙如旧。他从不指望自己真的是什么“文坛新秀”,却总是端详那幼稚可笑的扇子,把那当做自己吊着的一口气,不敢放松。从小他运动音乐绘画数理逐个尝试,尽数草草了解无一坚持,唯独将表达欲投在写作上。至于专职写作,他知晓这个选择定是他人口中的疯事傻事,却还是深信这世界上聪明人太多,正是缺少自己这种傻人。
等到完全清理好厕所的残局已经傍晚,这一天不但一笔未动,腹中也空空。他从冰箱里拿出前几日吃剩的菜,西红柿混着芹菜和蘑菇,胡乱放进锅里一通翻炒,加上些酱油提色,自勉这一顿大杂烩可谓是色彩瑰丽营养丰富,妙哉妙哉。独自生活三年,他的日子仍然混乱不堪,擦脸毛巾随意搭在椅子背上,刚洗好的锅碗瓢盆横在床边晾干,书籍更是行踪不定,肆意堆放在各处。且南方自春天起就开始多雨,偏偏出租屋在一层,不但天花板的一角反复渗水,因为湿气过重,各类生物也夜夜烦扰不停,常需挑灯看剑抓蚊捕虫,偶尔还要与壁虎蟑螂缠斗不休。同时他的社交也过于寡淡,除去几个旧相识在微信上偶有联系,现实中竟无一个可以交谈的友人。他整日蜗居,上午读书,下午直到半夜写稿,有时下载几部影片细细咀嚼,然而月月稿费也只够房租与吃饭,今天修完洗衣机换了淋喷头,这段时日恐怕要更艰难些了。
不过这种窘迫对他来讲不过如同雨中漫步时沾湿了的鞋,脚趾间略微不适却短暂无害,回屋换掉即可。生活固然苍白磨人,但他那创作中过剩的想象力在日常里毫不吝啬,总是平添出来些新奇意味,再加上本性纯良乐观,又善于自嘲与自洽,每天乏了就与窗外那一巢小鸟说说话,倒也有滋味。
而唯一不能让他忍受的,就是那种常常在日落后降临的孤独感,似膝盖总在雨后受寒,阵阵阴痛刺骨挥之不去,表面却丝毫不见伤口疤痕。这并非是社交关系疏离所产生的孤独,而是创作时无孔不入的强烈感受,他自辞职专心写作起,就在一种起伏极大的情绪中跌宕。这与平静温和的生活态度并不相悖,可以说他在努力将创作抽离出生活,因为渐渐的,写作的过程距离轻松愉悦越来越远。
每当在键盘上敲击时,整个世界所有人类缓缓从四周褪去,只剩下他一人坐在空地中央,那些往日的景色事物在眼前放映,想伸出手努力参与到现实中,但又意识到身为创作者必须走出生活,便把手缩了回去。日日伸手又缩回手,他使自己饱胀一个个故事里,却又不得不保持旁观者的姿态,极力不使自己沉浸在任何个体的情绪中,慢慢孤独感漫过头顶,他变成了一个容器。总是安慰自己这一切都是表达着的宿命,心中仰慕的作家也曾经历过同样的种种,他便又捡拾起勇气来。
今日如常,写作至深夜。这一章节将要结束,只差最后一段对话,怎么写都不尽人意,已经拖耗了数日。他瘫倒在那破烂的皮沙发上,胸中涌动着无数讲不出道不明的奇特情感,然而最为恰当的词句总卡在身体的某个部位中,不断胀大试图冲破那脆弱的躯壳。他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也写不下去,在屋里踱步驱散由于无能而产生的烦躁,用冷水洗澡冰镇表达欲,跑步出汗燃烧自己烧毁肉体,全部百无一用。最后他甚至尝试把那词句干咳出来,却只是咳得嗓子生疼额头冒汗。脑内始终清醒着癫狂出极尽美妙的篇章,却仍然保持流动无法凝结出语言,他在心中痛恨呐喊,厌烦了这种不定期发生的折磨,只要继续写作一天,就永远摆脱不了,那就不再写了罢!他又一次笃定自己明日将彻底放弃写作,永别这种劫难,直到半夜他终于筋疲力竭昏昏睡去。
次日清早,鸟鸣声将他唤醒。一夜多梦,恶鬼缠身般地心慌,他睁开眼睛,抽了张纸擦擦额头的虚汗,一不留神被汗液迷了眼。眼睛被蛰痛,阳光又太强烈,不禁反复眨眼,朦胧中光影叠重,一瞬间,绝妙的想法生出。他跳下床冲到电脑前匆匆敲打下几行,连着前文通读一遍,成了,成了,就应当如此书写。他拿起那扇子走到窗前,成了,成了,止不住一遍遍重复着。
忽然听到水声滴滴答答地响,他心底一沉,这次又是什么漏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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