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有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青丘山历经水火的洗礼,万物凋零。
少女坐在山腰的亭子里,手中陶笛发出的声音不复往日轻快明丽,她看到一只山雀落在檐角上,望着她,眼睛一眨一眨地叫了两声。
仿佛在问她:“你有没有见过它们?”
她放下陶笛,手碰到青色的石栏,触感冰凉又沉默,未觉自己落下一滴眼泪。
那玉石就像那个从英水中救她上来的人,分明清冷却又让人不舍得放手。
那一天阴雨绵绵,妲己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如何逃出王宫又是如何南行数百里溺于英水的,却还清楚地记得自己醒来看到的第一张脸。
小九尾狐说那是青丘的守护神,还偷偷告诉他那位其实是修行几千年的狐狸精。
据妲己观察,着紫衣的狐狸平日里都没有什么表情,似乎很喜欢山里的小动物,却唯独对小九尾狐冷冰冰。
小九尾狐看穿她的想法,神秘兮兮地告诉她,狐狸和山那边的白龙不清不楚。
不清不楚?
妲己蹙眉,伸手点一下它的额头,认真地叮嘱道:“你可不要八卦哦。”
小九尾狐眨一下眼睛,跳到她肩上蹭蹭。
妲己到此处时日并不多,对于狐狸白龙的不清不楚的传闻了解也仅止于耳闻,也并无兴趣,她喜欢在清晨的亭子里吹一直带在身边的陶笛,听不知道哪里传来的欢快的鹿鸣,那曾给她短暂的愉悦。
一夜之间水火过境,所见所闻都不知所踪,山神和狐狸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妲己把陶笛放在亭中的石栏上,和小九尾狐一起去了山神庙。
庙里没有人,妲己看到神殿中的玉石礼器,那礼器底部凿有深孔,她知道那深孔直通青丘山的中心。
她想把青丘的生灵救回来。
她想把身体里用意不良的血液还回去。
九尾狐跳到桌子上问她在想什么。
“妲己,为什么要把琴收起来?你不来弹了吗?”手中绕着红绫的少年把脚下的轮子踢到一边,走过来问她。
“我要走了。”
“去哪里?为什么?”
“我不属于这里,为了你们的目的,去我该去的地方。”
少年在原地呆呆愣住,他也许还未曾知道,此别无期。
妲己思绪回到眼前,看着可爱的小东西,又有点自私地想把自己的样子留下来,于是倏然拔下玉簪,刺破手指,伸进小九尾狐的嘴里。
小九尾狐略一吃惊,已将那一滴血咽到肚子里,它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要变成她的样子。
它在地上一阵抽搐之后终于化为人形,却发现那个和自己一样的人已经无影无踪,礼器中的血液渐渐下降,冲出山神庙,眼前仿佛已是又一个春天……
她却扶着门框滑下去坐在门口。
狐狸终于找到一棵树,走过去倚在上面,双手去捏耳朵让自己清醒一下。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当然这对于有数千年修行的他而言并非难事,他只是不敢闭上眼。
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仿佛回到那些如墨色的深夜里……
那样的深夜,也同样是另一个人的噩梦。
一身白衣的人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扶着枪支撑住微微晃动的身体,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倒下变回人形了。
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在黑夜里仿佛泛着微光,吸引着无数双颜色各异的眼睛,那些眼睛的主人蠢蠢欲动却止步不前。
这龙不知道还有多少条命,却仿佛愈战愈勇,仿佛他所有被吞噬的同族都把灵魂留在他的身体中。
当狐狸也看到了这一切,青丘已血流成河。他双眼泛起温热,却没有上前去,只是抬手拔出剑,扫向藏匿在四周那些瑟缩的,嗜血的,贪婪的身体,又一次打破了这本不属于黑夜的宁静……
“白龙,不如我们就分个胜负嘛!”
刚从神殿拿到神剑的时候,狐狸兴冲冲地跑到白龙的山洞里,想与之一较高下。
可对方并无兴趣,看了他一眼就要走开的时候,又忍不住回过头,道出那老山神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既然能拿到它,便要接受这宿命和使命。只是这神剑若是沾染魔种的血液,就会有自己的想法,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到最后反被它控制。”
白龙素来寡言,故而狐狸未曾忘记其一字一句,如今想来,念及当日胜负之说,深觉自己数千年所见之短浅。
他定将敌人杀得片甲不留,可那就算是胜利吗?
这一场守卫家园的战争也同样毁灭了他二人的家园,这样独善己身的胜利难道不是战士的耻辱?
狐狸砍断最后一根喉管,走到白龙身后十步之遥,没有再往前走。
从他来到青丘山那天起,眼前的身影他已经见过无数次了,只是今日的情形,再难同以往任何一天重叠。
“对不起,我又来迟了。”
是啊,你又来迟了,你每次都来迟,不知道要到哪一次你才能不来迟,我想我是等不到那一次了。
白龙虽然这样想着,却只是背对着他,脸上扬起自嘲的笑。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可你并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这一次你没有来,这样的挣扎毁了我自己也毁了你,算我讨还等你的时间吗?
我不想再等你了。
狐狸望着腾空而去的白龙,闭上眼睛又睁开,他知道自己还要回到青丘,就那样一步一步往回走,重温连日的梦魇,只是终点已经没人在等他……
狐狸在自己的洞中醒来,睁开眼睛发现一切俱如往日,洞门外万物蓬勃,更有种异样的感觉。
有鸟来到他头顶盘旋,他伸出手,接住了妲己的陶笛,转头望向山腰,发现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狐狸,你再削我的尾巴,我就咬白龙一口,变成他的样子欺骗你。”小九尾狐站在白龙的肩上耀武扬威。
“哦,那我还是先吃了你,以防后患吧。”
小动物吓得都炸毛了,风一样跑到妲己怀里瑟瑟发抖。
他想起那个能用树叶吹奏乐曲的少女。
他又想起山那边那条高傲冷淡的白龙。
他们都去了哪里啊?
他站在神殿门口看到的那个熟悉的身影分明就是妲己啊!可是她说她是九尾狐,就跑了出去。
他望向祭台上的礼器,伸手碰到那冰凉的礼器,想起了很多人。
为什么每一次都要有代价呢?他的心都要麻木了,不想再承受这无休无止的失去了。
他坐在白菅上抬头望着庄严的神像,神像如亘古以来一动不动,他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听到脚步声,略微转过头,看到她,嘲讽的表情全落在她眼中。
她把剑放下,又看了他一眼,转过身要离开神殿的时候,身后的人突然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她对这个人多么熟悉,可这双手对他而言又何其陌生!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九尾狐,不是妲己。
“从此,你便可如愿了吧!”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要被那只手击碎了,却又在一瞬间怅然若失。
失去修行的他,灵魂与躯体俱无所依,像一缕青烟飘落在神剑上。
她伸出手又握紧的时候,看到神剑已在手中,她听到自己的眼泪落在上面发出的清脆声响,想起了清晨时少女在山间吹奏陶笛的声音。
“他会去哪里呢?”
少女看着山神把神剑封在匣子里,又从小船上把匣子放进水里,出神地问道。
她声音那么轻,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匣子。
“不知道,也许是楼兰,也许是长安,也许……”
山神向西望去,看到那里落日将隐于山野,没有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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