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曾说,如果人到四十,生活衣食无忧,理想变成现实,就会去思考这样一个问题:
人为什么活着?
可像我这个活了小半辈子的人,却很少思考这样的问题。一部分是因为生意实在太忙,另一部分,则是因为重要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所以从来都没有平静过。
老陈时常取笑我这一点,他总是说,掌柜就该有个掌柜的样子,哪像你,一个运米的差使,竟包揽着自己来弄。
每次他这样说的时候,我总是会笑一笑。我说,搬米是个苦差事,可再苦的差使也是能让人活命的。我名下有三间舞厅,两个酒厂和十间庄子,都有专人去管,要是每周不来这里亲自运米,我自己都忘了,活命的差使,是什么样子。
“喏!你口口声声说活别人的命,到头来自己倒先占了一个。”
老陈的嘲讽让我哑然失笑。说到底,我哪是为了别人活命,只是父亲常告诉我,一路走来,刚开始只为了活命,混口饭吃,到后来渐入佳境,等人到四十,最重要的,就是让自己不要忘了那种活命的感觉。所以我每周都会来老陈这里运米。
我记得,第一次见老陈时,他问起我来深圳的目的。我对他说,深圳有两千万没工作的人,我这里有两千万的项目。我在这里建了厂,一是自己赚了钱,二是让他们中的一些活了命,两全其美。
那时,老陈的烟瘾还没有现在这么大,他嚼着从路边摘下来的草根,慢悠悠地说道:
“也就是你们这些人来的对时候,换在十年前,不仅要天天念小红本,还要罚去睡牛棚。”
说罢,他将码头的货仓慢悠悠地打开,差人将东西搬到了我带来的车上。满载数车,我和他商定好之后的生意,便准备离开,可老陈却叫住我问道:
“你从哪里来咯?”
他问着,带着乡土气的闽南口音。
“香港。”
我回答道。
八十年代的深圳,才刚刚学会灯红酒绿是什么样子。白日里渐渐垒起的那些华美的建筑物,一到晚上,就变得灯火通明——然而和香港比还是要逊一些。有时我常想,或许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不知享乐的人,只有勤奋的贫困者。
而我却不想流连于那些地方,每周的周日,就是那些基督徒做礼拜的时候,我都会带几个人,拉几辆车,去码头找老陈拿我的米——家乡种出来的米,这样我才吃得下。而老陈,必会一如既往地在码头等我。
“麦先生啊,您的米已经包好了。”
待他说完这话,那米已然装上了车,我便运回自家的宅邸里——罗湖区的那间。
老陈是我看重的人,在深圳,我从码头转运货物全仰仗他。这里原是没有码头的,因为以前只是一方贫瘠的村落。只是这二年,做生意的人渐多了起来,国家也放宽了政策,所以码头也变得熙熙攘攘了。
是该这样了,不然人总是往香港游,沙田区的难民营里,每天都有对岸的人游过来。政府没法有什么作为,倒是有一些居民,时不时的便送一些吃食过去。
这些人便是没法活命的,最多只是苟延残喘,他们不愿意回去,因为那边更穷,更活不了。
所以现在看到深圳如此发展,我也莫名的有些安心。
因为是香港人,我来这里之后,也常常被人聊起自己的姓氏。
“麦先生?麦姓?你是从对岸来的吧?”
我笑一笑,不置可否。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摸着自己的胡须接着说道:
“这边没听过有姓'麦'的人家,像你这样的有钱人,肯定是从对岸过来,来这边做生意的。”
所以我就和他谈起了生意。
可“麦”姓,真是香港的土姓吗?在我的记忆里,爷爷的父亲是晚清人士,他明明也是从宝安游到对岸的。
可我现在竟成了祖上代传的香港人,可香港,分明就是我的家乡。
父亲说,海绵最干的时候,反而不太容易吸水,但若是浸渍一会,泡开了组织,便像无底洞一样,把触碰到的水都纳入其中。
深圳就像这样一块海绵,吸引着五湖四海的资金,把它们变成洗浴中心,酒店,歌舞厅……以及依附在这些华美建筑之下,赖以活命的服务人员。
内地的官员们似乎有这样一种惯性思维:建设一个地方,既然开始了,总归是要看到立竿见影的成绩的,不然怎么向人民交代?地标建筑物就成了他们爱不释手的东西。
两年间,各种各样的“亚洲第一”出现在这片土地上——无论它们有没有经过官方的认证——总之,在青蓝色的夜幕下远看这些璀璨的建筑物,无论是在贫民窟还是别墅,都会有一种让人心醉的感觉。
这是他们的政绩,而我,只是一个商人。我和他们在我名下大厦的顶层聚会,喝着自家酒厂酿的酒,只是为了谈生意,问政策。
渐渐地,我习惯了这种新贵的生活。这和在香港的时候不同,在那里,我是普通的工商从业者,或许家境比较殷实,但那是英国人的香港。而在这里,我是那些官员口中事业的合作者,是开明人士的代表。这种感觉,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就像他们中的一些,已经成了我酒店的常客。
但我仍然记得父亲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为什么活着。
夜幕下的深圳光影交错,而我就穿梭在这光影中。就这样过了五年,平淡伴随着些许起伏。每周日,老陈仍然会在码头等我,我曾问他要不要来公司上班,他却摇头拒绝,后来我也没有再问过。
直到有一天,他问我愿不愿意给一条活路,我点点头。于是他带我去见一个人,那是一个年轻人,衣衫破旧,略佝偻着腰。
“阿元!你过来,这是麦先生。”
他走过来,我注意到他的腿微瘸。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他咽了咽口水,喉结上下动着:
“田海元,我叫田海元。”
我看着他,想起父亲那年第一次出海,也是在这样一个码头,穿着汗衫,喉结上下微动。
“跟我走吧。”
我带着他回到了公司,后来我才知道,每个人都是一本故事,而这个年轻人,是我后半本故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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