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父站在家门口吆喝了一声,坐在堂屋的几个人都出了门。他们扛着铁锹或是锄头,自觉地排成一条线,跟在大伯父的身后。我不晓得位置是否有讲究,便站在队伍的最末,手也空空的。
我数了一下,加上我十三个人。
秋天的乡野是最为无趣,看到很多文章赞美,我是不大理解。刈剩下的稻茬横七竖八躺在田里,田埂边上净是枯黄的狗尾草,目光所及,便可以了解“肃杀”一词的含义。
一头牛孤零零站在翻过的土地上,我认识它,是岗头王春林家的。它抬着头看着我们这奇奇怪怪的一行人。它就站在那,一动不动,只是嘴时不时嚼动几下,就像是被遗忘在那里的稻草人。只有凉嗖嗖的风,从它的胯下吹过,带来一股牛骚味。待我们走过去很远,再回头望,它已经低着头,像是在数自己的脚印一般,顺着田埂慢慢走着。
一行人拐进了松树林,这片林子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这里躺着好几代人,清明时候总是要在这座山跑上跑下,去认识一下那些平日不曾被人记起的人。
大伯父只是用铁锹往一块地上一插,那一下着实有点将军在上的感觉。几个人交谈了几句,便埋头在那插过铁锹的地方挖着土。剩下的人就在边上看着,每一只眼睛都被那刨出来的泥土吸引着,好像在等待什么贵重的宝藏被挖掘出来。
“这个地方好哇!青山绿水的,老头子也能享福。”
这是邻村一个管事的人,平日不怎么见着,但附近村里红白事他都有份。或许大家就是为了听他这句话吧,我想。
几个叔父拿着铁锹就在那落满松针的地上挖着土。挖土是力气活,再加上还是冬天,不一会,他们每个人嘴里都呼哧呼哧冒着白气。就像是一个个被蒸汽驱动的机器一般,把一块土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年纪大的舅公站在稍高一点的土坡上,指挥着那些铁锹:这里挖两锹,那边的土需要平一下……
我只是站着,不知道干啥,我很怕这是一种“不孝”的表现,当我看到堂哥站在不远处抽着烟,也没有干任何事,心里便放心了。
渐渐的,说话少了,挖土的人也轮换了一次。围着的人或是抽着烟,或是坐在一块地上。只有风在松树枝头犹犹豫豫,不知道是该留,还是离去。
不多时,坑挖好了。长长的,规规矩矩。容得下一个人。但总觉得,这样的一个坑,就把八九十年的时间都装下去,实在是不可思议。虽然没有挖着宝藏,但大家也都是松了一口气一般舒畅,开始说说笑笑起来。
烧了黄纸,放了鞭炮。一个人的一生就到此为止了。
我站在山包上望着,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两个叔父在清理周边的杂草。整座山又落入了苍凉,那块新翻的地方,在深褐色的树林中,撕开了一道刺眼的伤口。树林里又刮起一阵风,簌簌地跑过,可是枝头已经没有了叶子,他们就不会知道风已经来了。人是容易忘记的,不看见就不会记得。
我一下子有点害怕起来,一阵莫名的悸动在头皮上蔓延着。就像小时候走夜路的那种感觉。我想喊两声,让他们注意到我,因为我远远看到大哥戴着一顶草黄色的帽子,跟着路走着。我怕他转过田埂的时候就把我忘了。
可我什么都没有喊出来。
转过身望去,挖土的人也不见了踪影。这下整个山林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一只白色的鹭鸶哗啦一声落在远处的树丫上,它看着我这个怪异的人,这个不属于这片树林的生物。好像只有一个人死了,他才能融入这片土地,而我还活着,活着的人会叹气,会打乱那一阵阵的风,会惊醒沉睡的虫子。
我大吼一声,想把它吓走。却不曾想,我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惊。在空荡荡的树林里,那个声音被每一棵树传递着,甚至翻过了对面的山丘。仿佛远远的地方,也有一个人在呼应着我。
我起身离开,将那片树林遗落在身后。直到走过田埂的拐角,我又回头看去,那只鹭鸶依旧站在那里,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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