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画室的学生复读生占多数，还有不少外地来的，画画的孩子好似个个游荡，画得如何都很乐于假艺术之名释放乖张个性。苏崇坐在一众衣着鲜明举止陌生的同龄人中，目光惶惑地溜过附近一幅幅成熟的素描，再看看那个瘪嘴微笑的洁白的伏尔泰头像，按照老师简单教的方法，咬着牙提起笔，在空白画纸上试着铺形。她恨不得有块布随时把自己的画架蒙上，有人经过她她就禁不住一震，满脸红涨，似乎能听见人家心里发出的嗤笑声。
她只好用午饭的时间自己坐在角落里画基础的几何体，似乎有阵风吹动弥漫心间很久的迷雾，她第一次模模糊糊看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向。
午后一面夺目的阳光斜着切开画室的幽旷，苏崇正眯着眼睛找球体的明暗线，突然有人缓缓地唱起了歌。苏崇奇怪地找看，隔着凌乱的画架，离她不远的后方不知什么时候坐着一个男生。苏崇认得他。他手法纯熟，画架前总停留着观察他画法的同学。而他老冷冰冰的。见苏崇看他，男生眼波温和对她一笑。苏崇不好意思地转过脸去。这男孩修眉长目，带点古意的好看。他一边画画，一边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悠扬自得，空荡荡的画室装满他的歌声，好像四面墙壁都消失了，苏崇觉得自己坐在山谷里，一股云烟在天边绕啊绕。第二天的中午，画室里还是他们两个人，男孩沉沉郁郁的歌声唱到陆续有人来上课。苏崇没有回头看。画画的怪人多，人家应该是自己消遣枯燥。可是第三天她就忍不住偷偷留意他还在不在。还在，他一下子就接着了苏崇的偷瞄，欣然一笑，在苏崇慌乱扭头的时候，歌又唱起来了。苏崇快乐地微笑，笔尖刷刷地出着线条，一边细听着身后歌声里同样的铅笔走过画纸的均匀节奏。苏崇还是没忍住，回头对男孩笑了一笑表达她的赞赏。男孩默契十足地回看她，一点高傲的样子也没有了。
两个人手里的笔没停，一个动情地唱，一个安静地听，没有人开口说话，时光凝固着美妙。
姜君劈劈啪啪踢着凳子闯进来，意味深长地瞭了苏崇一眼，在自己的画架前坐下。“中午老是不正经吃饭，受得了吗你？”
苏崇像被撞破了秘密，红着脸傻笑。
“明天跟我回食堂吃饭。吃完就回来画，不去宿舍了。”姜君拎起笔对着头像一点点测比例，严肃而专注。“我也该发奋了！”
后面的男生歌声渐渐低了，画室人陆续回来，沙沙的用笔声连成一片。
“听曲儿听得着迷了吧？”初春的晚风吹起姜君的短发，她一脸促狭。天幕灰暗，路灯一盏盏亮起，这是一天中最松弛的时刻。
“胡说！”苏崇急急地还嘴。
姜君哈哈笑着唱了一句；“你的脸儿红又圆，好像那苹果到秋天！”
苏崇给了她一拳。
姜君得意：“就你呀，再听两天不入迷才怪！”
“怎么会。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人家唱歌是自己爱好。”苏崇也是说给自己听。
“最可怕就是这点了。若有若无似是而非！这种看不透的男生不要理，人家什么都没跟你表示呢，你傻乎乎就栽进去了！”姜君的教训让苏崇恼火，她把脸别一边去。“陈城是谁啊，童子功护体，目中无人，那是奔着大美院去的！人家闲了逗逗你，你可没时间动那份心。”
苏崇觉得姜君破坏了她的什么，不语。
“那我问你，你们俩在画室再对几天山歌，他约你出去，你去不去？”姜君毫不放过她。
“我，我，我，”苏崇倒真有点乱了。
“我不去。我没单独跟男生出去过。”她说得一点不坚定。
其实高二时出于好奇苏崇真的赴过一个暗恋者的约，跟他在黑乎乎的大操场走了几圈。但几乎是一开始她就强烈感受到了和不喜欢的人亲近有多么烦恼。出于礼貌她控制着自己没有拔腿就跑。那几圈跑道走得比晨跑还痛苦，还要冒着被值班老师擒获的风险。更痛苦的是对方自此打开的无理纠缠成了一段笑话，苏崇觉得简直名节尽毁。
可她也不完全认同姜君的话，虽然好似说中了真实，但苏崇觉得每个人眼里的真实并不相同。
“你这个小傻妞，太单纯。想让你长大，还真是不容易。”姜君愁兮兮。“我告诉你啊，以后出了你那高中校园，遇着的人要先留心防一下，再打交道。小心受骗！”
“别人为什么要骗我？我又为什么要被别人骗！”苏崇大不服气。
“倒也有几分道理。”姜君笑笑，“你虽然有点呆，但不傻，心里还是有数的。但你简单得匪夷所思你知道吗？”
姜君这话说得没错，苏崇家教严格，从小很少被允许去别人家玩，自己家客人也少，除了看书和跟妹妹敌敌友友，她接触的外人极少。一个月的相处她和姜君无话不说，知道姜君是在部队大院长大，男孩子堆里厮混出来的，心眼比岁数长得快，一副阅尽繁华的嘴脸。
但苏崇被触动的是姜君的爸爸。她们互嘲对方的名字看不出性别，姜君说：“我爸爸疼姑娘，说女孩必须霸气，他又是个军官，所以特特给我起个厉害名字。我弟弟反而叫姜平，小名姜末儿。”姜君得意万分，“我现在回家，洗了脚往我爸爸怀里一伸，我爸爸还要乐颠颠给我剪脚指甲。”苏崇惊羡姜君那种仿佛得了全天下的爱矫。她第一次意识到父亲的娇宠能给一个女孩这么足的底气。她的爸爸也曾是军人，退役时她已经上小学，温和含蓄但冷淡的父亲构造了她对男性世界的疏离下的向往。有一次她独自走在后面，突然觉得妹妹左右挽着父母的背影那么亲昵，顿时失落，为她根本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和习惯。
“初中以后，女生和男生在理智上根本不一个等级。知道吗？”姜君继续教诲她，“我弟弟才高一，女朋友谈六个了，一追到，就放弃。你说那些女孩有脾气没？”
反正苏崇是被姜君搞得没脾气，莫名其妙一肚子无趣。进了宿舍走廊，她才突然找到反击点：“那，陈城如果约你，你出去不？”
“我当然去。和一个神秘好看的男生度过几个小时时光还是很不错的。”姜君在苏崇的怒视里咧着一嘴大白牙，兹溜闪进宿舍，又回头眨眨眼睛，“关键是，我玩得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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