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短畔 | 来源:发表于2017-08-21 21:55 被阅读0次

    一瞬间,我觉得我的皮肤起了褶皱,身体的器官开始衰老,耳听不见,眼神开始模糊,我忽然记起你的眉眼,甚至觉得这世上生无可恋。当我的生命开始留白时,我开始相信这世间所有的离别都是久别重逢。我觉得,我们马上要重逢了。”

                                              ──短畔

    (一)

    廿陆岁那年,短畔从洛阳回来,提一把伞,眉目间透着远游后的倦。归家路上,见到许多的山,真正是连绵,起伏间有诗意。短畔怅然,原来她是倦鸟知还。

    她又记起敬亭说,“你是有乡愁的,这是一种贫瘠的美。”

    短畔专注望着车窗玻璃上的污渍,心思沉静。她回想父亲和十七岁。短畔曾写下,我们对彼此的失望是相互的。彼时,她与父亲生分至要说谢谢。这感谢,早已逾出礼的范围。父亲疑惑的是,她竟与母亲这样的相似,冷漠、自私。她对父亲的感情是僵硬的,所有的清坚与柔和都像隔着墙,争执即是交流,但在未经世的年纪里,她也有过渴望,渴望独立,渴望成为父亲的骄傲。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被这些渴望束缚,又因为这些渴望,她从未误入歧途。如今回想,她与父亲的对饮与对峙,皆是很好的岁月。

    (二)

    稚时的夏,映象里是蝉鸣,蒙尘的白色吊扇,蜻蜓风筝,廉价冰棍,树叶与风合奏,还有河。月色总是好,邻里凑起来拉家常,手中咬着蒲扇,说庄家守城,而今生命的稳妥。孩子望见满天星。邻居家屋前有池塘,草生絮乱,夜里蛙声四起。

    约是九岁,开始随祖母去庙里。年纪再长些,也会俯在四方桌上写,祈万事顺意,健康平安。那时候诸事平简,所有的吉利话都是顾虑往后。

    今夜风凉,在庭院里观星,和祖母闲聊,惦及稚期,听老辈谈月。数年过去,添暗愁如雾,还是旧山河。祖母忽问,“还记得阿起吗,她现今在城南开了家书店。”

    短畔想起童年,那个经常被雨困住的小女孩,沉默居多,有时则会在教室窗台处写作业。故时还曾听闻她落水,辈经过的船夫所救。短畔想,她当时大抵是枯燥的,童年于她,像是无岸,亦无依附。

    见到阿起是在二叔的酒馆。她来打酒,拎着空的矿泉水瓶,说要一斤桂花酿。

    短畔接过水瓶,问起书店有无周起述先生的诗集,阿起颔首。后来短畔开始出入她的书店,日子久了,才知彼此阅读品味相似。

    谈起因何阅读,短畔说:“孩童时,听祖父讲得最多的话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祖父好读《水浒》,我做在他旁边背乘法口诀,之后要央他讲那些兄弟情义。后来年岁渐长,阅读渐广,方知书里亦有一个世间,更真实,残败,或者更有诗意。”

    阿起讲起以前日子的空乏,周末去图书馆,骑一辆旧式的脚踏车,有时也步行。如今得空会去集市置办用物,蔬果,学习园艺,戒烟。有熟识的心理医生,出远门的次数减少,生活虽静,又不免三五番贪杯。阿起说,“我过去苛求一个世俗的怀抱,后来得到了,又疑虑他是否爱我。原来爱比不爱更令人失落。”

    (三)

      阿起对那段旧事的反思是冷峻的。

    “我认识叶集那年十七,在学校的读书室,他站在临窗处看树。我走近他,我原以为他是看树的阴影,但他其实在看蝉。我们后来相熟,他同我念起童年的自由,成长则似在走向戈壁,满目野荒,连月色都是凉的。我那时这段话半懂,但我知,他会成为我今生遇见的高山。她道,“我爱过叶集,但他无法令我有归属感。短畔,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有些人宁肯放弃,也不愿意在爱里流浪。”

    阿起重新审视这段旧事,原来她将所有的热烈都给了叶集。她坦然,“这些年来,我没有再不问因果地爱一场,我亦再没有给他写信了。”

    (四)

    旧历十四,有雨,同祖母去看戏,“朝歌城中奉军命”。

    散场后,短畔说要等柳絮。祖母便与其他相识结伴返家。祠堂前有河,望见中年男子撑伞垂钓,短畔只觉得这是生活中的赤城。

    阿起换过衣出来,妆容未缷,邀她去住处。雨已经停了,两人走过湿漉漉的地面,阿起问,“这次打算在家待多久。”

    短畔告知她,“我和敬亭分开了。”

    阿起默然片刻,说起自身。早已搬出来住,住在横街,斜对面有家幼稚园。定期回家探望父母。戏班无事时,会早起练嗓,去报刊亭买展报,看重播的综艺节目,在阳台种有向日葵,也抄经书。“以前听说,生命最后的归宿是宗教,我是不信的。”她的笑里透着厚厚的失落和惭愧,“但我竟也走到这步”。

    阿起开始留长长的卷发,她性子和顺,曾绣松柏,一针一线,不盼红尘里再添锦绣。前尘虽似万马踏蹄,亦是平安的悲戚。

    (五)

    自横街回来,短畔起念,问祖父是否留着年轻时用过的砚台。祖父摇头,“多年前文家的那场大水,将笔墨和家具都卷走了,只留下全家人的性命。”又说,”我给自己算过了,我将死在六月。”

    短畔惊诧于祖父的声音竟然已经如此年迈,但他面上毫无悲戚。她不知如何劝慰,又思及父亲跟她谈的天下父母心,彼时父亲正是不惑的年纪,他说懂啊哽咽,“你祖父睡眠浅,每天早上七点起床,都会来我房间确定我是否都在家。”

    那几年父亲很忙,常半夜才回来,有时宿在外。

    短畔曾对父亲抱有偏见,如今皆觉是她的远虑,生命中多风雪,但父亲所教知的理能御寒。她不知父亲近年来的进退,是否仍是理想主义。短畔亦会愧疚地想,他到底是父亲。即便他不信任她的艰难与哀愁,她在父亲那里,向来是得到比较多。

    那时父亲为她的性情忧心。时过境迁,她的锋芒与孤独感消减,痴心已去,且知世事的两难。成年那日说过,要记得守口如瓶。如今回想,是真的做到了。

    (六)

    二十三日,小雪。醒后多添了件衣服,急着出门探访冬的消息,瓦屋覆盖白,植物负冰,没有与其争颜色的腊梅,只见桃的枯枝。竟觉出光阴往来。

    经过阿起家门前,见到有人在扫雪。她来叩门已是正午,进屋后,阿起端来热茶,短畔打趣说:“今早见到有人在替你扫门前雪,看模样可不像是环卫工人。”

    阿起袒露,“是同学介绍的,小我两岁。”

    见她神色似有为难,短畔问,“你不钟意他吗?”

    “他喜好昆曲,年轻时爱读古龙,会跟我谈论七月的青海湖。”阿起说,“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在一起,我便想,我最好的年纪已经过去了。”

    短畔暗想,多好,阿起爱他,他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但凡这个年纪的女子,没有不求一份稳定且长远的。但阿起知分寸,尚未给他答复,她不确定他是否会对婚姻坦诚。

    短畔拿起经书翻阅,读到一句,“少年正好念佛,老来作得业深。”

    (七)

    而今故乡春已半。短畔夜里惊醒,已无睡意,决定等天亮。在庭院见到了不张扬的满月,关于舍和成全,,是俗业里的缱绻事情。细数几载行藏,见识生命的种种无明与深远,短畔仍要说,“敬亭是江泊。而我没想过要顺利抵达对岸。”

    大多时候,我们亦有过安定的年头。然而行归在尘世中,未必要临新的岸,逝川流水一程,又一生。阔别也是,要承担也不舍,往事便留下了瑕疵。后来惜缘,念诗,探望朋友,彼此讲今后多珍重,清扫积灰的阁楼,皆是日子里无声息的修行。这期间所有离散的情深,尽有其悔恕处。

    又是一年春风,并没有失去什么,不过是命运薄情,而她义无反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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