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静夜
我的情欲大
纷纷飘下
缀满树枝窗棂
唇涡,胸埠,股壑
平原远山,路和路
都覆盖着我的情欲
因为第二天
又纷纷飘下
更静,更大
我的情欲
——木心《我纷纷的情欲》
读到木心先生这首诗,我想到了贾瑞之死,死于无法自抑的纷纷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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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瑞,字天祥,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贾代儒教养。在《红楼梦》里仅有三回写到贾瑞。第九回《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也有版本是: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中第一次出场“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又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贾瑞暂且管理”。但一出场作者就这样的介绍:“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之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子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
“故贾瑞也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也正在醋妒他两个。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更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
“秦钟的头上早撞在金荣的板子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众人,便命:“李贵,收拾书匣,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的咱们没理。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那里了结好,何必去惊动他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着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
连仆人李贵都说贾瑞“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是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
总体感觉贾瑞就是图便宜没行止不正经之人。只代课一天,学堂就闹翻天。也没办法收拾残局,最后还得宝玉的仆人李贵来拿大平息了闹学。足可见贾瑞能力之有限,实在上“人见人嫌”之人,但偏偏那情欲淫心定格在王熙凤身上。
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的后半部分就开始着墨贾瑞的情欲。“凤姐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说道:“请嫂子安。”凤姐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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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假意含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一发不堪难看了。凤姐说道:“你快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 那里有这样禽兽样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再还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凤姐遂将九月里在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
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是风月宝鉴在全书中仅出现的一回,也是贾瑞之死。
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蔷、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
凤姐说这话时,贾瑞听的都美滋滋的。也许他在坊间听说“养小叔子的”之事也坐实了。因为在第七回: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在第六回:刚说到这里,只听得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那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夭矫,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下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你们那里放着那些好东西,只是看不见,偏我的就是好的。”贾蓉笑道:“那里有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若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的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哥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示下。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一声,方慢慢的退去。
在刘姥姥见凤姐时插入这一大段侄儿蓉哥来借玻璃炕屏时,蓉哥撒娇,凤姐暧昧,欲言又止。让人充满想象的句子:晚饭后你来再说吧,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至于晚饭后没人再来的事就只有让读者自己去想象了。
更为可怕的是平儿的煽风点火,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也许在她们心里东府人见人爱的大少爷蓉哥就不算没人伦。而人见人嫌,地位卑微的瑞大爷就是没有人伦吧。按书中前后理解,贾瑞与凤姐是平辈,“没有人伦”的说法更大的是地位的不对等。可怜的贾瑞至死都不明白这个事理,自己在养小叔子事情上是不能分一杯羹的,哪怕起这个念头就不得好死的。也是在凤姐看来,贾瑞的淫心对凤姐是最大的侮辱。“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第十四回,都总管来升说凤姐)凤姐恼了。
接下来贾瑞在死亡的道路上赶路。第一次被凤姐叫去穿堂冻了一夜。还自己在为阿凤开脱料是有事走不开。沉浸在情欲之中人是多么弱智,甚至顽冥不化。这就注定是死了。贾瑞再次找到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的赌身发誓。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道:“果真?”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
“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心下自思:“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 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那人只不作声,贾瑞拉了自己裤子,硬帮帮的就想顶入。”
贾瑞不顾凤姐说的可别冒撞了。情欲一上来,不分青红皂白,不冷眼静观。这是多么大的情欲啊。至此,贾瑞必死了。被整两次后,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又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工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
贾瑞日益病重,但求生欲强,彼足道人想渡贾瑞上岸。“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 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他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只照他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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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贾瑞若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欲 ,当照着反面就浮现骷髅,也是是好奇心“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这时就再也无法管束自己的情欲了。“因为第二天\又纷纷飘下\ 更静,更大”
“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了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了这句,就不能再说话了。”
“旁边服侍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看,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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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瑞以西门大官人的方式,以世人皆认为最不堪的方式死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然而脂砚斋评:这是作书者之立意要写情种,故于此试一深写之。在贾瑞则是求仁而得仁,未尝不含笑九泉,虽死亦不解脱者。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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