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借用六个字,来对一个帅老头“示爱”——我纷纷的情欲。这六个字,是帅老头写的一本书的书名。
我爱的这个帅老头,姓孙,名璞,东吴人氏。爱上一个人,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你看,帅老头当初只用几篇文章与几首诗,就彻彻底底地俘获了我。待我说出是哪几篇文章,你肯定会惊呼,原来你爱的也是他啊——《夏明珠》《西邻子》《童年随之而去》《同车人的啜泣》……
而那首《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想必你也是很熟悉的了。可是你知道吗,比《从前慢》更打动我的,却是另一首《如歌的木屑》?
我是
锯子
上行
你是锯子
下行
合把那棵树锯断
两边都可
见年轮
一堆清香的屑
锯断了才知
爱情是棵树
树已很大了
嗯,你猜对了,因为,你肯定也爱这个帅老头——木心。
起先,木心的学生陈丹青说:“我写书,我出书,就是妄想建立一点点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来读木心先生的书。”我并没有入心。真是不可原谅。
《如歌的木屑》之后,我就爱上了木心的爱情。
我一头扎进木心的字里。这些字,有时好看得如同《童年随之而去》里的那只带着禅味的越窑的青蓝小碗,有时又晦涩得如同一堆梵文。
读过了一书又一书。《温莎墓园日记》《即兴判断》《琼美卡随想录》《西班牙三棵树》《鱼丽之宴》《素履之往》,当然,还有那本《我纷纷的情欲》。
直到翻开那本橙色封面的《哥伦比亚的倒影》。我终于寻到了木心的那个姑娘,竹秀。木心在莫干山半腰的山间别墅里,在日记里,写下了满满两页约八百个竹与秀。夜很深了,居住在另一个城市里的竹秀该睡了,而木心还在继续写。愈写愈是潦草,但木心是知道的,那些歪斜的,连贯的字,就是竹与秀。只有竹与秀。
竹秀到底是怎样的姑娘?我没有再在木心的文字里盘问。因为爱一个人,是要连同这个人的隐私也一起爱的。何况,木心赞过歌德的一句话——我爱你,与你何涉?我只要知道一点就足够。木心单身。
有人说,木心最推崇纪德,而纪德是个gay。所以,木心也是个gay。还有人说,唉,可惜了他那纷纷的情欲。木心倒是真说过,当他听到纪德说“爱爱,不爱单个的人”时,吃了一惊,以为纪德窃听到了他内心的自白。
可是,若是借此断定木心是个gay,这是什么逻辑!
2
木心为什么叫木心?1984年,台湾《联合文学》的一个编者正好有此一问。木心答,因为做过教师,牧己牧人,先用“牧心”,后因牧己牧人“两无人”,遂改为“木”,取其笔画少,写起来方便。木心认为,名字就是个符号罢了,最好不含什么意义,否则会很累赘,往往成为讽刺,自作多情与自作无情,都一样可笑。所以,木心,并无“木人石心”之意。
木心是独特的。木心之所以是木心,是有他的原因的。
木心说:“屈原写诗,一定知道自己已永垂不朽。每个大艺术家生前都公正衡量过自己。有人熬不住,说出来,如但丁、普希金。有种人不说的,如陶渊明,熬住不说。”
在梁文道的眼里,木心是一个“文坛主流”的“局外人”。就算身为一个作家,他还是一个局外人。
刚刚在大陆出版作品的时候,大家以为他是台湾作家,或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海外作家。更早在台湾发表作品的时候,那边的圈子则在探听:木心是不是一个民国老作家重新出土?
梁文道因之发出一叹:他竟然“局外”到了一个没有人能从他的作品中读出来处的地步。“局外”到了让人时空错乱的地步!
3
木心有一颗永远年少的心。木心说,韶华,在辞典里,是青春岁月的意思。没关系,我忘掉辞典就是。
木心出了个谜,害得我大半夜的都在猜——削苹果,多削一层,苹果就小一层。什么东西越削越大,削一层大一层?你猜到了么?木心的答案,是墙洞。童年时没有拿刀子挖过墙洞掏蜜蜂的人,请闪避。
有一个傍晚,木心坐在楼梯口睡着了。忽然被人抱起来。一级一级地上去,迷糊中知道是爸爸。他的胸脯暖暖地贴着木心。烟草的气味,鼻息吹动着木心的头发。可惜楼梯走完,进房,木心被放在床上,脱鞋盖毯,好不扫兴。下一个傍晚,估计爸爸即将到家,木心又坐到老地方去,闭上眼,一动不动……“这孩子真糊涂,怎么又睡着了?”小人被大人用指节骨击在了头上!
这样的木心,眼里的他人,哪怕是大师级的人物,也是要调侃几句的。比如,木心写:“托尔斯泰爱音乐。爱听客人中的钢琴家弹肖邦。听完,泪汪汪,骂肖邦是畜生。”
木心眼里的伟人,就是能把童年的坏脾气发向世界的人。世界上处处可见他的脾气,不管是好脾气还是坏脾气。如果脾气很怪异很有挑逗性,发得又特别厉害,就是大艺术家。用音乐来发脾气,当然最惬意。所以,木心不仅写和画,还弹得一手好钢琴。
那个年代,只会其中一样,简直算不得才子。
4
木心又是深刻的。
木心曾说,我不断目睹有人出于强烈的上进心而笔直地向下坡走去。还有,木心对人为什么愚而诈的认识,反正,我拍案了。
唯其愚,故只能用诈来谋利益。
愚相,愚言,是行诈的本钱。
见愚人来,不戒备,被诈去了。
百事愚而一事诈,其诈必售。
受了愚人之诈,还以为他是好心办了坏事。
诈者以愚著名,故能愚及诈上及。
愚者亦有苦闷,每逞一诈,乐不可支。于是乐诈不疲。
愚者平时少作为,忽有机会使诈,便悉心以赴。
世无纯愚者,所谓愚者也是一分智力。此智力用在正道上收效不多,用在邪道上倒事半功倍。
注意,木心的重点是最后一句——无数次诈的总和,还是愚。
木心喜欢用典。道理是须你自己去悟的。一个清早,但丁醒来,敲了七下钟。天色渐明。史学家把这叫做“文艺复兴”。很多年后,但丁又醒来,敲了七下钟。黑暗……仍然黑暗。有人劝但丁再敲。但丁说:我没错。如果敲第八下,倒是我错了。
木心的金句,那是很多的。从前的车马慢,就不说了。说其他的——
毒舌的人,他是一把梳子,除了脊背,其他都是牙齿。
凯撒对大风大浪中的水手说,镇静!有凯撒坐在你船上。
一个人,决心堕落,任你怎样规劝勉励都无用。你越说,越恨你。这样的故事,所遇既多,之后,凡见人决心堕落,便欢送。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有时,不免气咻咻地想,人类的历史进程,倒过来,才文明。
像对待书一样地对待人,像对待人一样对待书。
有些朝暮,不堪回首,却实堪回味。
5
木心说,投稿、结集以来,付出的最大的代价是自己花钱买自己的书,去送给别人。别人不喜欢,扔掉了。这样的代价,我也曾有过。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扔掉我的书。但我知道,有人收下我的书,连一句评价也没说。
木心觉得,这样的代价很小,付得起。以后也许还要送。因为写作是快乐的。醉心于写作的人,是个抵赖不了的享乐主义者。我却拿定了主意,我定然不会再自己花钱买自己的书去送给那些对你的写作不置一词的人。因为,我也是个享乐主义者。哪怕是刺耳的批评,于我这个写作者,也是一种享乐。
我和我用纷纷的情欲来爱的这个帅老头,终究是有云泥之别的。所以,我才仰望他。哪怕,6年前,他已经仙逝于桐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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