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记,你是在寻找最好的答案,而不是你自己能得出的最好答案。——<美>瑞·达利欧
世界假设如此……
前面一章我们提到了“怪谈”之书。它们扣问的是,世界将会怎样变化?
还有一类书会更进一步追问:假设世界变化成那样,人类又会怎样变化?这样的书魅力当然又增一重,罗振宇称它为“设定”之书。
很多科幻小说在讲到高科技的时候,想象力爆棚,可是一旦触及未来人类社会的状态,想象力就会显得非常贫乏。当年我看田中芳树的科幻名著《银河英雄传说》,就是这个感觉:在那么发达的技术条件下,人类的政治体制居然还是“帝国”“共和”那么几种形态,怎么可能?这种科幻小说拨开技术想象的外壳,呈现的还是一个欧洲中世纪故事的内核。
还有一类科幻小说就精彩多了。它们设定一种未来的情景,不是去遥想星辰大海,而是像玩多米诺骨牌那样,推倒第一块,然后把它丢到人类社会内部的链条中,看看究竟会演化出一个怎样的局面。
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就具有这样的特质。
从《三体》入门,然后一路追了他出版的几乎所有作品。最强烈的感受就是:比起关注未来和科技,刘慈欣更关心人类的可能性。不妨从《流浪地球》说起。
《流浪地球》的设定是:太阳即将毁灭,人类只好给地球装上行星发动机,逃离太阳系去寻找新的家园。这一路上当然是九死一生。根据《流浪地球》改编的电影曾经大火。可惜的是,刘慈欣对人类社会的很多深刻反思,电影没有很好地传达出来。那么,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人类社会会如何演化呢?
首先来看看“爱情”的变化。
爸爸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呵,忘了告诉你们,我爱上了黎星,我将要离开你们和她在一起。”
“这是谁?”妈妈平静地问。
“我的小学老师。”我替爸爸回答。我升入中学已两年,不知道爸爸和小星老师是怎么认识的,也许是在两年前那个毕业仪式上?
“那你去吧!”妈妈说。
“过一阵我肯定会厌倦,那时我就回来,你看呢?”
“你要愿意当然行。”妈妈的声音像冰冻的海面一样平稳,但很快激动起来:“啊,这一颗真漂亮,里面一定有全息散射体!”她指着刚在空中开放的一朵焰火,真诚地赞美着。
过了两个月,爸爸正从小星老师那儿回来了,妈妈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爸爸对我说:“黎星对你印象很好,她说你是一个有创造力的学生。”
妈妈一脸茫然,:“她是谁?”
“小星老师嘛,我的小学老师,爸爸这两个月就是同她在一起的!”
“哦,想起来了!”妈妈摇头笑了:“我还不到40,记忆力就成了这个样子。”她抬头看看天花板上的全息星空,又看看四壁的全息森林,“你回来挺好,把这些图像换换吧,我和孩子都看腻了,但我们都不会调整这玩意儿。”
——刘慈欣:《流浪地球》
老公出轨,老婆竟然如此平静。老公回来,老婆依然如此平静。当然,整个人类文明陷入朝不保夕的危险环境时,爱情在社会中的位置居然被如此边缘化了。
用刘慈欣的话来说,“在这个时代,死亡的威胁和逃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除了当前太阳的状态和地球的位置,没有什么能真正引起他们的注意并打动他们了。这种注意力高度集中的关注,渐渐从本质上改变了人类的心理状态和精神生活。对于爱情这类东西,他们只是用余光瞥一下而已,就像赌徒在盯着轮盘的间隙,抓住几秒钟喝口水一样”。
再来看人类伦理的变化。
警报响起,我听到市政厅的广播:“岩浆渗入!全体市民到中心广场集合,通过升降向地面撤离,注意撤离时按危急法第五条行事。”
我知道现在的危险。升降梯的载运量很小,要把这座城市36万人运出去,需要很长时间,但是也没有必要去争夺生存的机会,联合政府的危机法,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古代曾有过一个伦理学问题:当洪水到来时,一个只能救走一个人的男人是去救他的父亲呢,还是去救他的儿子?在这个时代的人看来,提出这个问题很不可理解。
当我到达中心广场时,看到人们已经按年龄排起了长长的队。最靠近电梯口的是由机器人保育员抱着的婴儿,然后是幼儿园的孩子,再往后是小学生……我排在队伍中间,靠前的部分。我现在看不到妈妈。我知道她在最后一段,因为这个城市主要是学校集中地,家庭很少,她已经算年龄大的那批人了。
我到地面两个半小时后,岩浆就在500米深的地下吞没了整座城市,我心如刀绞地想像着妈妈最后的时刻:她同没能撤出的一万八千人一起,看着岩浆涌进市中心广场。
——刘慈欣:《流浪地球》
在我们农耕民族的历史上,经常有这样的记载:当灾荒袭来的时候,老人先去赴死,把活命的机会留给年轻的儿孙。但那毕竟是非常时代的伦理悲剧。而当整个人类面对生存危机时,老人先死竟然被如此制度化地安排了。
看到过这个段落的人,内心应该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2014年,刘慈欣曾经在一场演讲里提到一个概念:“历史微积分”。迄今为止,所有的政治家,思想家都是像微积分那样,只从现状出发,考虑很短时间段的变化,他们设定的文明目标很近。“但是科幻文学不一样。科幻文学是唯一一个考虑人类终极目标的文学,这是它的价值所在。这也是科幻文学当中政治观丰富多彩,社会图像丰富多彩,而且它对社会图像又采取很宽容的态度的原因。”如果能跳过当下,直接一眼看到文明的尽头,彼时的社会景观会不会吓我们一跳?在很多篇小说里,刘慈欣都在做这样的设定和推演。
如果地球上所有的大人都将在一年内死去,整个世界都交给13岁以下的孩子,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这是刘慈欣的《超新星纪元》要讲的故事。
如果人类有了一个超级计算机,用它可以查出人类社会的所有真相,从此任何犯罪,甚至每个人的每个小过失,都能被追查到底,人类社会会变得更加美好吗?这是刘慈欣的《镜子》要讲的故事。
如果当年郑和没有停下,而是继续沿非洲海岸向西航行历史会怎样改写?这是刘慈欣的《西洋》要讲的故事。
如果你是一个科学家,现在有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可以向更高等的文明询问你最关心的宇宙真理,但代价是你的生命,你会问吗?这是刘慈欣的《朝闻道》要讲的故事。
如果任由贫富分化发展到极端,全世界99%的财富都集中到一个人手中,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是刘慈欣的《赡养人类》要讲的故事。
如果一个人被困在地心船舱的生命保障系统,可以维持几十年,但他就是没有任何被救援的可能,这个人会怎样度过余生?这是刘慈欣的《带上她的眼睛》要讲的故事。
在这些小说中,离奇的技术想象不是重点。刘慈欣先是问:“假设果真如此,我们究竟会怎样?”然后就用一种冷峻至极的眼神盯住我们,等着听我们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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