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整理书架。
一本《滚滚红尘》蒙了层薄薄的灰,她伸手拿起,轻轻抖落掉灰尘。却不料,随灰尘抖落下来的还有一张照片:一个英俊的大男孩抖擞地站在阳光中,背景是雄伟的天安门城楼,和一群群穿着同样服装的男男女女。男孩穿着白色衬衫,外套了件蓝灰色的毛线背心,下着藏青色的西裤,搭配着雪白的旅游鞋。
照片中的那个大男孩是她的“哥哥”,那年他参加国庆35周年庆典,趁训练的间隙,拍了这张照片寄给了她。广场上,他就那么笔直地站着,微微笑着,走入了她的生活,走进了她的回忆。
那年,他是北京一所著名高校大二的学生。
她,是省城一所普通高校的大二学生。
当时年轻人都非常喜欢的报纸《中国青年报》举办了一个活动,她作为一个迷茫的青年,由他引领着,结成一对一的互助团体,由此开启了他和她长达八年的书信往来。
他叫她小妹,她唤他为哥哥。一开始,他们的通信有点时下的程式化,谈理想谈人生,当时的时代楷模张海迪、张华,还有路遥那时爆火的小说《人生》,都曾是他们信中互相勉励的榜样和前进的力量。
1984年国庆,建国35周年大庆。他是庆典方阵中正步通过天安门城楼的一员,她在千里之外早早地守在学校唯一的电视机前排,手伸进口袋里,悄悄攥着他寄来的这照片,幻想着能从电视画面中分辨出他来。
但这是不可能的,仅凭一张照片的眼缘,要从一闪而过的画面中分辨出人群中的他,也是天方夜谭的事。
但她执着地盯着电视画面,从头到尾。
有一天,他信的称呼变成了“亲爱的小妹”,结尾落款加了两个字“吻你”,而其实信的内容和平常并无二样,并没有任何所谓表白的暗示,最多也只是从前曾说过的“很想你”“很想有机会见见你”之类的。
但“亲爱的”“吻你”已足够让她脸红心跳的,她抱着那封信傻傻地呆愣了许久许久。
在她看来,这就是爱的表白。
虽然千山万水阻隔,虽然他们未曾谋面,但他们早已芳心暗许,至少在她的心里是这样的。他们都幻想着要见一见对方,但在那个年代,这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他们还是学生。当时的大学是明令禁止谈恋爱的。
但这以后,他们的信件往来更频繁了,而且每次都寄的航空信,只为能早几天看到对方的信。
他几乎每封信的末尾都会写下“吻你”或“深深地吻你”,她也早已把他视作自己的初恋,在他的温情和甜蜜之中越陷越深。
但命运总是在陶醉其中时,会突如其来地捉弄你一下。
大四临近毕业,他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无缘无故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任何的告别,就悄悄地退出了她的生活。
她给他的信也如泥牛入海,一封、两封,……她都不知道自己给她寄出了几封信,但毫无回音。她无心学习,更无心思去考虑毕业后的工作去向。
她想去北京找他。
但她终是怯懦的,因为他并没有给她承诺什么,甚至他们的通信一直以兄妹的名义,从来没有直接承认过男女朋友的关系,尽管她心里一直拿他当做恋人当做男朋友。
那个年代,从她所在的省城坐火车到北京需要30多个小时,而且火车票很贵,还非常不好买,飞机更是高官显贵们的特权。
她一个还未毕业的小姑娘,显然是贸然去不了北京的。她只能悄悄掩藏起自己的思念和痛苦,和平常一样,继续接下来的生活。偶尔要好的同学问起,她甚至能云淡风轻地一句“都过去了”,就假装真的过去了。
生活还得继续,而且得不露一点痕迹。
但真的一切都过去了吗?
在她的心里,肯定是过不去的呀。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他的来信,一天无数次地往管班上信件收发的生活委员那儿跑,以至于到毕业时,几乎全班同学都知道她在痴痴地等着一个北京男孩的来信。
可她终是失望了。毕业了,必须离开学校了,必须去新的工作单位报到上班了。
她想,她是彻底失去他了,他即使想给她写信,也是鸿雁难托呀。
在工作单位,她默默地工作,对异性投来的目光假装看不见。她虽然在心里告诉过自己几百遍,不要期待不要等待,他真的只是青春的一段过往,珍藏在某个角落就好。
但她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一再走向收发室的脚步。
终于,有一天她收到一封老家转过来的信,他的信居然寄到了她的老家!是的,他确实曾要过她老家的地址。
她欣喜若狂地揣着信回到宿舍,惴惴不安地打开他的来信。
这封信长达8页,详细讲述了他失踪近一年发生的事。
大四临近毕业,他和一些同学被选入一个组织,在京郊的某个地方参加秘密集训半年,不能请假不能外出,甚至都没让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所以根本收不到她的信,更不能给她回信。
信中同样充满了思念与牵挂,看得她泪流满面,当即也给他回了封长信,尽诉衷肠。
从此,他们继续着纸短情长的游戏,仍是航空信往来,仍是“想你”“吻你”,说不完的情话。
但她仍察觉到些微的异样,比如他的信中开始谈起别的女生:一个他高中时的女同学,比如他信的称呼开始直呼其名,比如不知哪天开始,信末不见了“吻你”的字样。
果然,慢慢地,他告诉她,他和他这个高中女同学谈恋爱了,然后是他们要结婚了……
她能做什么能说什么?细想之下,他除了说过“想你”“亲你”等,确实没有说“爱你”吧?他和她的“初恋”或许一直只是她自己心中的一种臆想?这种柏拉图式的爱恋本就是虚妄的。
她含泪祝福他们!
他说,尽管他结婚了,她仍是他和他妻子最亲爱的小妹,说他们一定会一起好好爱护照顾她这个小妹妹的,还热切地邀请她去北京,说小妹来北京就可以住在他自己的家里了。甚至,他还以他和妻子的名义给她寄过一套裙子。
后来,真的有个机会,她可以去北京学习一个月。
她告诉了他,她热切地期待着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尽管此时,他和她的书信往来已六年有余,尽管此时他已为人夫。
毕竟,这是他和她的第一见面,她满怀深情地畅想着车站见面的场景。他的妻子会一起来吗?
但她临出发前,收到他的一封航空信,告知她,又逢他集训,三个月,他无法抽身去车站接她。他说,他一定会在她在京学习的这段时间去看她的,即使冒着被处分的风险也在所不惜。
她失望极了,真的这么凑巧?不是总说要带我转遍北京城吗?她无法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但他不是说了,一定会来见她吗?
于是,她又充满新的期待。想着,坐三十多小时火车一定是灰头土脸的,他不来接站更好。但他来看她时,她会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他们会聊些什么?会不会出现什么尴尬窘迫的情景呢?
他是在她到北京后的第七天来见她的。他告诉她,他是从郊区的集训营借着夜色,躲在密不透风的邮车车箱里偷跑出来的。
他们在一个部队招待所的待客区开始了他们笔友生涯的第一次见面。
她到时,他已在那儿等着了。她不记得他们当时都聊了些什么,只知道他说他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还得跟着邮车返回集训营。
他们来不及酝酿情绪,甚至来不及拥抱。多年以后,她想起这次见面,唯一的印象就是:俩人对坐灯下,温馨、美好、安静,像是一副静物写生。
这是他和她第一次见面,也是他们分隔两地时唯一的一次见面。
他和她的通信一直继续着。
她从北京学习回来后不久,他在信里告诉她,他和他那位高中同学离婚了。
她表面上没有什么,但心里早已风起云涌了。
又过了一年,她终于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的研究生,终于可以和他站在同一个城市同一个起跑线。
她去北京上学,他仍没有接站。但却以男朋友的身份,帮她在学校安顿好一切,并正式出现在她的一众同学中。
她以为他和她从此开始了岁月静好的恋人生活。他也是一有空就带她走遍北京的各大公,带她去看那时候正热映的《滚滚红尘》,还买了三毛的原作送给她,请她品尝京城的各种美食,甚至他去应酬,最后都会打包一份她爱吃的菜带到学校给她……
但这美好的你侬我侬仅仅持续了一个月。那年中秋节,说好要来陪她过中秋的他又一次突然失踪,没有任何预兆。
大概半个月后,她收到他的一封信,又说是集训,然后突然就提了分手。
刚刚满心欢喜品尝爱情滋味的她,就这样突然间失恋了,从此以后,他像是人间蒸发了,她遍寻不着。
她的同学们刚开始还帮她分析,说他可能也有难言的苦衷,也有人说他可能就是个骗子,也许根本就没有离婚呢。因为,虽然她来了北京,但她并没有去过他在北京的家,没有见过他父母亲,只知道他还有个弟弟。
但不管怎样,她和他的爱情就这样戛然而止,成了一段飘荡在历史尘埃里的青春的记忆和伤痛。
很多年以后的今天,她看着那本《滚滚红尘》,还有那张照片,也只是好奇,这许多年的岁月,和他同处一个城市,竟真的连擦肩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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