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来没有这么焦灼过。饭热了一遍又一遍,黄金档电视剧都已播完,可父亲还没有回家。桌上立着一只钟,秒针转动,声音脆亮,如同被精细折叠的滴水声。母亲织着秋冬要穿的毛衣,眼神却一直往桌上瞟,不停埋怨晚归的父亲。
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每个词语抄五遍,我手握两支笔,上下两行,笔迹沙沙,眼睛已经跟不上手的速度。钟表的两旁,插着还珠格格的明信片作装饰。母亲说她们仨当中,还是金锁长得美,大眼睛,水灵。她小指一绕,米黄色的线围着毛衣针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能勾勒出一圈细密紧致的温度。
母亲的手很白很细。她晚上蒸花卷,和面、上油、撒盐、拧花,用翠绿的葡萄叶垫在白花卷下面,放入小笼屉里,等着它们一点点膨胀、熟热。
蒸熟的花卷,带着一点点葡萄叶的清香,有初秋的气味。母亲用筷子一个个夹好,避免它们粘在一起。蒸好的花卷,晾在一旁,乳白娇嫩,似未绽放的百合花。
可父亲还没有回来。
母亲担心。关好灯,锁好门,牵着我的手要去等。夜里的街道上没什么人,空里漂浮着石色轻纱,影影绰绰,月色冰冷,好让人们断章取义。
灯陆续灭了。一盏又一盏,有的痛快,有的迟疑,夜晚变成了努力寻找眼睛的小兽。母亲紧紧攥着我的手,晚上冷,她裹裹衣服,又跺跺脚。我安静的站在她身边,使劲仰头,数天上的星星。
远方有车灯。晕黄的,温暖的,回家的。父亲在另一个地方工作,他有一辆摩托车,很拉风,能带我去很多地方。他工作很忙,有时很晚才能回家。路上风大,母亲就用毛线织了护腿,帮他御寒挡风。
每当一束相似的灯出现,母亲就探着身子,偏颈张望,又不时地低头拽紧我,语气迟疑:这个不敢定是你爸。等它走近,母亲又说,不是啊,再等等吧。这样失望和欣喜交织的情绪,会不停的、反复的出现,在这个夜里。
不知已经等了多久。我等的累了,吵着要回去。母亲捏捏我的手,示意我再等等。彼时,我不明白母亲的固执,父亲明明知道回家的路,干嘛要在外面等呢,外面好冷啊。
终于有束熟悉的光出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满面风尘,在微弱的光里轮廓渐显,等一声响亮的口哨穿越黑暗进入我耳朵,我才能确信,是父亲回来了。
父亲把包递给母亲,要抱着我转好几个圈。他身上有寒风的味道,沾染着夜里的霜露,像一个巨大的变形金刚,提着我的小身板,转来转去。
锅里的白花卷还热着,小米粥也是热的,母亲埋怨他回来晚,然后就去盛饭。他一边解释,一边放我下来,问我想不想他。
我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他笑的大声,贴一贴我的脸颊,说,把作业拿过来我看看。
他才三十多岁,身体渐渐发胖,肚子上的肉也越来越多。父亲的胡茬很硬,扎的我两颊疼,我借故找作业慌忙跑开。
这是最痛苦的时候。我偷偷把作业藏起来,开始趴在床上装睡。父亲回家固然很开心,可是一旦检查作业我就死定了。不是没吃过亏,被他收拾的眼泪汪汪,不是我,是谁。
绝对不行。
父亲对正在上学的我很严苛。他最喜欢出题考我,要么考我的同学。本来是有很多小朋友来找我玩的,可是每来一个,他总要出题考考人家,搞的大家总问我,你爸爸今天在吗?还有的小朋友来我家找我玩,总探头探脑,生怕被我父亲抓个正着。
等到我睡着,他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坐在我身边,推一推我,见没什么动静,便跟母亲说,闺女真的睡着了。母亲就催促他,快吃饭,不知道有什么事儿可干的,忙到这么晚,也不见别人忙,就你最忙。
父亲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睡意朦胧。等天亮,母亲把我叫醒,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睡眼惺忪的起床,母亲喊我:你爸早上班去了,今天我送你上学。
父亲和母亲很少吵架。小时候,每当他们俩吵架,我就会想很多。最令我头疼的问题是:如果他们俩离婚,我要跟谁?
母亲会给我做饭,父亲会给我买零食吃。简直太难。根本没有办法抉择。心里许愿,希望他们不要离婚。这样一来,我就既能吃到饭,又能吃到零食了。
不委婉地说,父亲做的饭不是很好吃。只要母亲中午不在,他就让我帮他做饭。我和面、洗菜,他擀面、掌勺。虽然我屡次想要插手“炒菜”这一重要事项,企图占据厨房二当家的位置,可总被他力压一角,实在可惜。
其实,我更愿意煮方便面吃。后来父亲发现我们并不积极,而且做饭真的很累,索性自暴自弃:煮方便面吧,煮方便面挺好吃的。
我心里暗暗想,那可不是,要是我妈在家,我们还会沦落到此吗。
父亲好像在这一点上,误以为小孩子很喜欢吃方便面,因此总拿着煮方便面当诱饵,让我们陪他出门。
方便面多无辜啊。
我拒绝了他好多次。
父母的吵架会延续很多年。等到我上了中学,他们还会吵,而且就那么几句话,特别无聊,都不够当作文素材,主要是互相贬低对方,以突显自我的高大。但我的态度已然发生了变化。
我再找一个比你年轻好看的!
就你那样,你以为你能找着吗?
我告诉你,排着队呢!
荣青你说,你要跟我,还是跟你爸?(母亲终于亮出了杀器。)
我站在旁边,特没劲地看着他俩:
当然跟我妈啊。
这场架往往就在母亲得意的笑声中结束。第二天早上,我就能吃到热乎乎的搁锅面。每次都被自己的睿智感动到哭,说起来,父亲应该感谢我,没有我,他怎么可能吃得上饭!
母亲会做很多好吃的。她作息规律,10点晚睡,6点起床,多年来从未更改。得益于此,我们早晨就能闻到食物的味道。烙饼、韭菜盒子、搁锅面、红豆粥、两米粥、拨烂子,母亲用稀少的食材,变着法给家人做早餐。
在我和父亲争做“厨房二当家”的道路上,母亲常年默不作声,看惯了我们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行为,她从来没有当回事。
漫长的青春里,母亲削面,我就和面。母亲包饺子,我就擀饺子皮。母亲炒菜,我就洗菜。母亲包粽子,我就剪芦苇叶。
跟着学了那么多次,我渐渐也能削面、能包饺子、会炒菜、不会包粽子,懂得在母亲下班之前把饭做好,给她一份惊喜。
记得一次,母亲推门而入,看到我满脸兴奋,听我讲述自己做饭的过程后,脸上有说不清的神色。一半感慨一半淡然。半晌,她说了一句,
好。做得好。长大了。
我隐隐觉的她并没有那么开心。
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怕她不开心,就不怎么做了。有一回母亲中午回家,看到家里冷冷清清,便对我说:你们洗洗菜,剥好蒜,能做点是一点。剩下的我就好做了。口气听着就很心酸。
一时惊觉,母亲还是希望我们帮她做饭的。但关键步骤,还需她自己来。
去年《请回答1988》播出的时候,看到罗美兰女士回家后一脸落寞,才理解我母亲当年为什么会不开心。
以前我们很依赖她。没有她就吃不上热饭,只能煮方便面;没有她就洗不了衣服,只能将就着穿;没有她就总生病,照顾不好自己。
后来我们长大,可以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自己照顾自己,她还是要花着心思给我们做饭,叮嘱我们衣服脏了带回家洗,生病就请假回家养着,把我们宠上天。
她最需要的,不是我们多懂事,而是我们仍然需要她,就像当年的小孩子一样。
她那一杯的清澈玲珑水,被我们这些雨花茶,染的翠黄。也清香明目,也难舍难分。
晚饭后空气都是胶着的。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在厨房里不停转动。那是无人洗碗的困境。父亲自诩是民主家庭的大家长,认真安排了我们的分工。
时间一长。分工就变得越来越模糊。晚饭轮到谁了呢。记不清楚。父亲回头看看母亲,她正看电视剧起劲,没有要洗碗的意思,父亲便站直身子,向厨房走去。
二十多年的碗,父亲有时洗,有时不洗,但他们两个从来没因此摔过碗盘,发过火。
大概心里都有一根弦,知道彼此有多柔韧,才能在有限的岁月里,好好说话,适当用力,不至于令对方的弦一碰就崩断。
我们的身体是把尺子,刻度不同,丈量出的爱永远和对方想象的不一样。因此理解才显得尤为重要。
找个能理解你、明白你的人很重要。知道你今天不想洗碗,知道你想一个人静静,知道秋天来了你想吃火锅,假期你想出去走走,知道你心里的小算盘,时光那么长,知道你,才好。
那个你不用猜,就能懂的人。
值得你爱。
那个不用猜,就能懂你的人。
值得你珍惜。
父亲前不久吃过我做的刀削面,嘴里夸着,姑娘会做饭了,将来跟你吃饭,也不会被饿死了。直到吃完才说了一句,再努努力,就能赶得上你妈了。
我收拾好碗筷,没接他的话。心里想:
谢谢大哥夸奖,我会转告你老婆的。
and 又虐我。
▼ ▼ ▼
作者:荣青
个人公众号:两脚书橱。
每周三更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关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