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更因为在庙里,时间的流速都和外界不同了。要说这三年里济海有什么收获的话,估计就只有一位师父、一个健康的身体,外加一副好心肠了。当然,如果不算怀青师父在他离寺时送的那串佛珠的话。
那串佛珠有些来历。彼时,怀青师父的一位旧友托人给他带来一个盒子,济海好奇之下,把盒子打开了,只见里面放着一串佛珠,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外加一封给怀青师父的信。怀青看到那串佛珠,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只因他认出那串佛珠乃是象牙所做。佛家讲究慈悲,象牙又都是捕杀大象所得,猎捕大象而做佛珠,实在是有些讽刺。但当怀青打开那封信之后,便陷入了沉思。济海偷偷瞄了一眼,信上只写了四个字,而他只认得一个“人”字。
说起来,这也是一桩旧案了。当年怀青还没被批斗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了婚约,但后来出了事,人人自危,谁还敢把女儿嫁给“万恶的资本家”?乃至于怀青被打得在床上动弹不得的那次,本该成为他岳家的那户人愣是对他不闻不问,连一杯水都没送过,这婚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再后来,怀青进了庙,又被平反,那姑娘竟跑来找他了。说起当年的事,她被家人关在房里,死活不让她去找怀青,为了这事甚至还闹过自杀。但这么多年以来,她从未忘记这门婚事,也因此而一直没嫁人,硬生生熬成了老姑娘。
既然人家等了他那么多年,又情真意切的,怀青自然有些感动。可那些年他过得艰难,万念俱灰之下才出家的,心里更是有一股怨气未消,自不会因为那姑娘的一番话就还俗娶亲。他摆出一副“我心向道”的面孔,拒绝了人家。可那姑娘既然能等他这么多年,自也是个心志极坚之人,不会轻易放弃,但一心苦等,不免心思落寞,怀青打开的那封信上,正是知晓此事的旧友写给他的“斯人已逝”四字。
如今,看着旧友送过来的佛珠和死讯,他又怎会不明白其中的深意?这些年,他美其名曰放下一切,投身佛门,但他是否真的放下了?若他真的早已放下,又何必隐藏自己的医术,只想安心当个念经的和尚?又为何在为济海看病的时候犹豫不决?他不是放下了过去,而是在逃避过去。为了求一己安心,他放弃了家传的引以为豪的医术,又让一位等了他多年的姑娘郁郁而终,这与杀象取牙而制佛珠又有什么区别?
然而,这些事终究还是过去了,怀青能改变的,只有未来,而不是过去。所以,他把佛珠赠予济海,多少也有些诫勉的意思,虽然这点意思要在多年之后,才会告诉济海。
济海来的那天哭得有多凶,走的那天泣得就有多狠。
不管他有多么留恋山顶的皓月星空,留恋南坡的云英丛丛,留恋对他关怀备至的师父,他终究还是要回到小镇上去的。因为,他六岁了,已经到了上学的年纪。虽如此,济海的哭泣还是争取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学校放假的时候回到山上住。说实话,济海爷爷看到孙儿这样,心里总还是有点不得劲儿的,但孙儿对自己一向孺慕,他这个做爷爷的还能吃师父的醋不成?更何况,看到从小没了爹娘的济海多了一位亲人,他还是很欣慰的。
他见怀青所赠的佛珠价值不菲,便嘱咐济海切莫弄丢了。其实,不用他说,济海平日里看师父一边盘佛珠一边读经,自己早就下决心要学了。到后来,这变成了济海读书的习惯,更因为济海的年岁渐长变得有些古怪——闭着眼睛,手里盘着一串佛珠,嘴里念的却是:“How are you?Fine,thank you!And you?”
当然,这三年里,成长的并非只有济海。昔日的老干部心想孙儿总会回来,便趁着平日闲暇,向邻里几位主妇学了些厨艺。虽不能说修炼成了大厨,但弄几个拿手的小菜却是轻而易举的。另外,为了不让济海输在起跑线上,爷爷更是谋了政府里一个端茶送水的差事,政府里会议多,总算是学了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但做了诸多的准备,济海的归来依旧带给了爷爷很多改变。比如,他没法看棋了。
济海爷爷喜好象棋,常常在路边的棋摊旁一站到底,不仅要看个胜负出来,更要在别人下完之后复盘评点一番,为此也没少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的。如此一来,便常常误了接送济海的时辰,好在济海记性不错,即便爷爷没来,自己也能走回家。可有一次,爷爷棋瘾犯了,浑然忘了自己手上还提着买给济海的冰棍,最后只能带回家几袋甜水。济海为此跟爷爷发了一通脾气,老人也知道自己理亏,便戒了看棋,转而研究起棋谱来。
事后,济海倒后悔了,毕竟爷爷给他买冰棍也是一片好意,为免爷爷在家无聊,便向爷爷学着下象棋。他在象棋上颇有些天分,不多久就能和爷爷站成平手。可他天性不爱争,能赢的棋局往往也成了和棋。爷爷拿他没办法,常问他:“你这儿炮三平五不就将军了吗?为啥要去下屏风马?”济海只不答。最后,实在拗不过爷爷的追问,才露出羞赧的表情,怯生生地答道:“下完这盘就要去看书写作业了,我只想陪着爷爷多下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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