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2001:太空漫游》里,有这样一个情节约:2001年,人类在月球的地表之下挖出了一块纯黑色的石板。
这块石板高11英寸,横切面长5英尺,宽一又1/4英尺。更仔细地检查这些尺寸之后,发现三者正好是1:4:9——头三个整数的平方。
没有人能就此提出合理的解释,但这恐怕不可能是巧合,因为这个比例已达到可测精准之极限。
想到穷全球的科技之力,也没法用任何材料造出比例,如此精准的一块板子,更别说是会活动的,实在令人感到自己的渺小。
——〔英〕阿瑟·克拉克:《2001:太空漫游》
一块石板,无论人类用多么精确的方式测量,它三个边的比例,永远是1:4:9,没有丝毫的误差。这是外星文明在以一种既然低调,又狂妄的方式炫耀自己的力量。
这个情节提醒我们:文明发展的标志不仅是更高,更快,更强,而且是更精,更准,更细。是对精微尺度的控制力。
这个逻辑不仅适用于人之外的星辰大海,还适用于人的内在精神世界。
很多人觉得作家的能力就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这是一个天大的误解。很多作家都说过,同一个观点:他们一生都在追求“写得准确”。美国诗人埃兹拉·庞德甚至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不折不扣对准确陈述,是对写作唯一的道德要求。”
沈先生对我们说过语言的唯一标准是准确(契科夫也说过类似的意思)。所谓准确,就是要去找,去选择,去比较。也许你相信这是妙手偶得之,但是我更相信这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
——汪曾祺:《生活,是很好玩的》
只不过这种准确没有客观标准。作家没有写的时候,一切都在虚空之中。而当它真正在纸上浮现出来的时候,所有看到的人都会惊呼:“就是这个感觉!”
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对这种感觉的诉说,简直像是在描述一场蹑足潜踪的收网式围猎。
我想我们总是在寻找某些隐藏的事物,或仅仅是潜在或假想的事物。一旦它们浮出表面,我们就追踪它们。我想我们的基本精神步骤是每一个历史阶段遗传给我们的,可追溯至我们的旧时器时代的祖先,他们是狩猎者和采集者。文字把可见的痕迹与那不可见的事物,那不在场的事物,那被渴望或被害怕的事物联系起来,像一座用于紧急事故的摇摇欲坠的塔桥,架在深渊上。
恰如其分地使用语言,可是我们小心翼翼,精神集中,谨小慎微地接近在场或不在场的事物,敬重在场或不在场的事物所无言传达的东西。
——〔意〕卡尔维诺:《新千年文学备忘录》
有一次我去一个野生大熊猫自然保护基地参观。陪同我的是当地一个保护站的站长。我一边兴奋地赶着山路,一边期待能偶遇野生大熊猫。
老站长说:“你别着急,肯定看不到的。”我说:“万一我运气好呢?”老站长停下来笑:“我在这里20年了,都没有见过野生大熊猫。”
“怎么可能?20年都没看到过,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在保护大熊猫?”
老站长说:“我看得到它们的粪便,看得到它们吃剩的竹子,看得到它们的行踪,看得到它们打架的痕迹。天冷的时候,我知道它们下过山。这里的山风里都有它们的气息。我天天都和它们在一起。”
现在回想起这段话,我惊觉,老站长生命中的大熊猫,也许就是卡尔维诺所讲的那些“不在场的事物所无言传达的东西”吧。
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花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然再也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和‘上’字,难为他这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清〕曹雪芹:《红楼梦》
我原来一直相信“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的说法。
在武汉,第一次登黄鹤楼,想起李白说的:“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心说,这文人真是会夸张啊!那至于崔颢的一首诗写在这里,你就真不会写了?你诗仙李白的能力不就是可以像驱使奴仆一样驱使语言吗?
后来才渐渐的明白了那种感觉。当有人把难以严明的抽象之物凝聚为文字的具体表达之时,无论是自己还是读者,都心知肚明,他写到了几分成色,看到高出一筹的写法,心里真的会有一声斐然的叹息:“服了!”
关于饥饿时期的人怎么吃饭?阿城的一段文字已经写绝了。
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立马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在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舔了,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抵达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
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扣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干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待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 “咕”的一声儿咽下去,喉结慢慢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
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
——阿城:《棋王》
全文摘抄自 罗振宇《阅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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