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完电影《狗十三》之后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所谓的“成长”到底意味着什么。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很容易想到“长大成人”这个词。仿佛孩子和大人之间有一道分界线，一旦我们跨过这条线，我们就成熟了，长成大人的样子了。问题在于，有没有这条线？如果有，这条线的标准是什么？又是谁制定了这些标准？
想来想去，我觉得未必真有这么一条线存在。年龄的增长并不意味着一个孩子成长为“大人”。一个成年人表面上的成熟，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变得圆滑、沉默和妥协。
《狗十三》里有句台词：你见过真正的大人吗？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你见过真正成熟的、理想中的、能够作为孩子们榜样的大人吗？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一些，我确信“成长”至少包含两个层面：
一，适应环境，
二，变成更好的自己。
作为现代人，适应环境就是适应社会，能够处理好人际关系，懂得与他人合作，拥有某种技能从而成为社会经济运作的一部分。变成更好的自己则因人而异的，每个人境遇不同经历不同，理想中想要成为的人也不同。我相信真正的成长是这两者缺一不可。一味地追求理想而不能适应环境很难活下去。但是一个人，如果只是适应社会，不断按照他人的需求来改变自己，那也不能称之为成长。
他只是变老。
2、
中国家长对孩子的评价，最喜欢用的词是“懂事”。
小时候，我每天放学，都会搬一张小凳子在院子里写作业。我每天都是按时放学，按时写完作业才去玩儿。这个时候，我妈总是夸我“很懂事”。
但是我家一旦来客人，我妈就要骂我“不懂事”了。因为我很讨厌一帮人在一起说一堆客套话，等人一走，又开始说对方的八卦和短处。八岁的我看透了大人之间的虚伪，因此总不愿意谄媚长辈。结果就是总挨骂。
你看看，我妈一会说我懂事，一会又说我不懂事，搞得我很迷惑。渐渐的我才想明白，如果我做的事顺他们的心意，就属于懂事，如果没有顺着他们，就属于不懂事。
所以跟“懂事”有个相配套的词，叫做“听话”。
为什么小孩子一定要听话才算懂事？因为所谓“懂事”其实是属于适应社会的那部分。这里的“事”，指的是社会规则，与这个世界的真理和知识无关。在大人们看来，小孩子未经世事，因此理所当然不了解社会规则，是“不懂事”的。孩子读再多书，懂得再多天文物理的知识，在人际关系方面也是很天真稚嫩的。在中国式的家庭教育里，这种孩童的天真稚嫩是与生俱来的缺陷，需要被整改、修正，需要被社会所规训。
在《狗十三》里，十三岁的少女李玩，就是个很“不懂事”，需要被好好整改的对象。
李玩的“不懂事”首先体现在跟家人相处的方式上。她跟爷爷奶奶无法交流，宁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听摇滚乐，看《时间简史》，幻想平行宇宙的存在。她跟父亲能进行一点少量的沟通，但是这样的沟通往往因为情绪的问题而被阻碍了。李玩的狗丢了，父亲和后妈生了个儿子，全家人都如临大敌，局势非常紧张，都不敢告诉她，这说明李玩平时多少有点歇斯底里的倔脾气。要不是发生了一些意外，全家人没事也不太想招惹她。
我们都明白，李玩的这种与家人相处的方式，其实是家庭环境所造成的，父母长辈才是主要的原因。但他们可不这么想。他们认为这就是一个孩子自身的毛病。他们当然也爱孩子。他们越爱孩子，就越想规训她，让她变得懂事。
3、
电影的核心冲突跟两只狗有关。一只叫做爱因斯坦，另一只也叫爱因斯坦。
第一只爱因斯坦是李玩心爱的狗。但是狗丢了，李玩把家里闹得够呛。于是家人想了个主意，买来一只长得很像的狗，说它就是走丢的爱因斯坦。当李玩揭穿这个骗局的时候，所有的家人联合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个诈骗团伙。
编剧焦静华说，这个情节不是虚构的，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这种听上去相当可笑的把戏，就是我们的生活中常常会发生的事情。
事实上，他们知道他们在骗人。他们也知道李玩知道他们在骗她，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让这件事赶紧过去。“大家当做无事发生”就算了，生活还不是一样过下去？
但是，李玩却偏过不去。她之所以过不去，一是对狗有真感情，二是她认为真相比虚假的安慰更重要。所以她还要闹。
这个时候，社会对她的规训就开始了。爷爷奶奶责备她，堂姐糊弄她，最后父亲把她揍一顿。先是舆论制裁，接着洗脑，实在不行就用威权暴力解决。一整套流程下来，你就该懂得社会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被驯化一顿之后，李玩变得不一样了。她能够开口说虚情假意的话，默默接受世界上不合理的事情，那么爱狗的她，还能在饭局上吃下领导夹过来的狗肉。
李玩懂事了。
4、
电影的结尾令人唏嘘。
李玩遇到了真正的爱因斯坦，却假装没认出来。她甚至害怕爱因斯坦认出她，向她扑过来，那她该怎么办？她已经知道，她的家庭容不下这只狗，也容不下敏感、倔强、纯真的她自己。
于是，她只好跑到一条小巷子里，躲着所有人大哭一场。
她学会放弃自己真正心爱的东西，强迫自己变得冷酷无情。她要在别人面前变成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
我们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长大的吗？一边默默放弃心底的理想，一边接受社会的规训。到头来，我们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都要变成冷漠麻木的社会人。
然而如果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成长”的话，那岂不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吗？
我相信曹保平导演拍这个青春成长的故事，不仅是给孩子看的，也是给大人看的。当电影里响起《再回首》的旋律，作为父亲的人在孩子面前哭的稀里哗啦的时候，我们知道，他也曾是孩子，他也是被这个社会整改、驯化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社会塑造人，人也会塑造社会。希望在我们身上发生过的不合理的事情，不要再延续到下一代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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