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和顾峰喝的这个五味子酒三年才开封,后劲颇足。有人给这样的酒取名“温柔一刀”,意思是说看似无害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倒了。元清不可能不知道,可是杯却不停。顾峰本就偏好牛肉,偏偏“缘来”的牛杂汤和酱牛肉做的实在是得心,所以筷子就没停过。开始的时候元清还邀他两口,后来就懒得管他自斟自酌。
酒既然不停,故事自然而然就出来。
二十六年前,元清十六岁,虽然已经是改革开放,沿海城市的有钱人都开奔驰了,他的家乡还在点煤油灯还在捡松球挣铅笔钱,这一点顾峰是感同身受的,更何况元清身后还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其中最小的弟弟还不及周岁便因为一场肠道疾病夭折。后来他才知道,那不过是普通的痢疾而已。父母商量之后,决定让当时最大的元清离家。于是给他凑了五元钱的巨款,母亲给他做了几个饼,缝补了他里里外外仅有的三件衣服两条裤子——“没有内裤,什么是内裤”便离开了。元清说当时从山里走到镇上就花了他两天两夜时间,在树林子里睡一夜,又在车站的板凳上对付了一夜。售票员告诉他去省城的车票要三毛,他舍不得出这钱,于是求售票员让他打扫车辆,就这样来到了省城。本来打算在省城的车站再睡一夜,还没等他找到落脚处,就有一个骑大横杠自行车的中年人问他:“小伙子,出不出体力?”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呜哇一下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群年轻力壮的汉子,把骑车的人围得严严实实。于是他转头走了,几步之后那个人又追上来,说“小伙子就是你了。那些都是不老实的,我不喜欢。我看着你下车举目无亲的样子,不跟我去你还真打算就在这车站睡几夜?”元清呆立了片刻,看前方刚刚被驱散的那群人又要过来,开口就说“好”。
他上了自行车后座,任由别人主宰方向。一路看着比自家还宽敞的街道,看着被列成行的树木,看着街上好多比自己坐的那辆车长两倍的公交车,之间用像是鼓风箱的拉皮相连,不知道跑起来会不会“呼哧呼哧”的响,哪天一定要去听一听。直到两边的房子越来越矮越来越破,又从硬邦邦笔直的大道转进颠簸的土路,路两旁出现在地里挥舞锄头的男男女女......元清突然有些想家。他屁股都坐得生疼想挪一挪,听得前面骑车的人说:“到了,下来吧。”跳下来走前一步,前方大概整整齐齐的七八间土方房分别列在土路的两侧,左侧都敞着门窗,里面堆满白菜。右侧关着门,但是窗子上挂着洗脸毛巾,房屋背后的地里种的都是白菜。听到说话声,从两边出来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三男两女,都叫骑车的人杨老板。
杨老板把元清交给其中一个叫小江的男孩,说“带他认识一下”就到右边第一间土方房里休息去了。小江带他认识了其他几个孩子,又指着右边第三间房说:“你和我住这里吧。对了,你有没有身份证?有要拿给杨老板登记。”
元清一脸茫然:“怎么正?”
小江说:“没有算了。今天逢休息,明天开始随我们下地干活,一天三毛钱。”
元清这下惊讶地合不拢下巴,磕磕绊绊地问:“那饭钱?”
“不用,管吃住。”
真是祖上积德了。
那天晚上吃了一碗白面疙瘩汤,此时元清对顾峰说:“那叫一个香和甜。当时我想等大妹妹也像我一样大,就让杨老板去把她也接来,尝尝这碗汤。”
吃完饭元清主动收拾了碗筷,转身发现大家居然都洗漱睡觉了,瞧着太阳都还没落全呢。他回房问小江,小江说:“明天起早要干活,你不困吗?”这么一说,元清真觉得有些困,也就梳洗睡下了。
他们一大早就被杨老板挨个叫起床下地干活,元清发现不见小江和另一个男孩,杨老板解释说那个男孩看有人来就不想干,天不亮小江就起来送他走了。小江在午饭后回来,也是这么对大家说的。还有一个女孩对元清说,好好干,杨老板看你干得好可能会调你去城里的大楼,坐椅子上过称的。元清一个劲地点头说好。
他起早贪黑的种白菜,挖白菜,捆白菜,装白菜。自他来那天走了一个男孩,叫他好好干活那个女孩也在几天前走了,杨老板说她去城里过称。元清只闹气为什么她走之前都不打一声招呼。这样又做了几日,杨老板突然说再过几天就可以给他结一月的工钱,元清暗自高兴,心想拿到工钱求杨老板帮他给家里汇去。所以这天他干活特别起劲儿,中午大家小憩的时候他顶着日头去捆白菜装上推车。晚上吃了三大碗红薯玉米面,外加两个烧土豆,躺床上哼哼地笑,小江也躺床上哈哈地笑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就觉得身上烧得慌,一点儿力气都提不起来,胃里好像有一只烧火棍带着火苗子在翻滚。他叫了一声“小江哥”,没人应,又叫一声还是没人应,只得用力扯开眼皮,挣扎着从床上撑起上半身。月光很亮照得屋里通透,他看到确实只有他一个人,房门开着一条缝,门口似乎蹲着个人在抽烟,他刚想开口再叫一声,就听到杨老板的声音:“那你这次出货眼亮些,我看这个小子其实不傻”。
“您就放心吧,我又不是第一趟。再说了,您昨天就开始叨叨,我已经给他的水里又加了一份药了。”小江的声音。
“你小子要我说多少遍!那种药吃多了会一觉睡过去的。你不听,哪天赔了我的货,我剐了你!”
“诶诶诶,是是是,剐了我剐了我!不过老板,其实我也觉得房里这小子可以调教,要不我们把他招进来一起干?”
“不行!”
“为什么?”
“有人看上他了,他能卖个好价钱。”
小江骂了一句。
杨老板像是叹了一口气,说:“你以为我不想,可是这倒卖人口的活他怕是不会做。我要是轻易给他倒了底,他怕还要想办法把我给告劳子里去。”
小江压抑着干笑两声,说:“就凭他有那本事!”
“你不知道,他眼里没有你眼里那种豺狼虎豹的光。”
......
元清听不到后面的话,慢慢倒回床上,浑身在冰窖里浸了个透,汗湿全了随身的背心。他脑子里急速过了一遍将近一月以来的点点滴滴,想来那两个男孩和女孩已经凶多吉少。现在跑不可能,浑身无力,求救无门,就算跑出去了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怎么办?心中乱成一团野猫扯过的麻线,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慌不能慌,可是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一般。正煎熬着,屋外想起了动静。吱吱嘎嘎的响声,像是他平常装白菜的手推车。随后门响,来人径直走到自己床边,一人架着肩膀,一人掐着脚就要抬起他。
他还在筛糠呢。
两人同时停止了动作。三人都没有说话。
几十年后的青山秀景旁,元清身穿藏青色的对襟祥云盘扣棉裳,剃一个干净利落的寸头,骨节分明的手举着一杯自己泡制的“温柔一刀”,两眼清澈对顾峰说:“我在那个时候想起父母姐弟,想起随父亲去山里猎獐子野兔,那些动物生于山林长于自然,风吹草动它们都十分警觉,我有时候要在齐腰的杂草里一动不动地蹲小半个时候,可是出手时稍慢了机会就一纵而逝。所以后来我又学会了观察和感受它们,等到它们真正放松警惕的时候,就是我把握最大的时候。”
“你是说......”顾峰好像比元清还紧张。
“我们僵持了恐怕有半个小时,也许也没那么久。我依然没有睁开眼,居然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杨老板埋怨小江给我吃了双份的药。他俩就把我搬到手推车里去,在我身上填一层白菜,再盖上布,小江就推着我上路了。”
“啊?那你......看样子没被卖了呀。”顾峰自己都觉得汗淋淋的。
“我感觉着走完土路,等小江转上马路,又让他走了小长一段,接着他好像是停下来抽烟,我就从推车里突然跳出来。
当时小江的表情就像是遇见了黑白无常,烟在手上夹着,眼睛和嘴一样大。我冲上去照着他脑袋就是一拳头,然后越过他朝前跑,边跑边叫救命。小江在地上只躺了片刻,一骨溜站起来就撒开腿追我。我回头看发现他手里提着一根黑乎乎的棍子,后来我知道那是钢筋棍。很快就被追上了,他先撂翻我,照着左腿的膝盖一闷棍就砸下来。我觉得我当时的叫声怕是嫦娥都听得见,远处有三两家人亮起灯,小江就蹲下身来提我。我忍着痛立马翻身骑在他身上,下狠拳揍他的头。他随手来挡,钢筋棍就举到我跟前来,我想都没想就把棍子往他脖子上使命的推和按。命大啊,其实我药性还没过,可是小江的力气慢慢小了,我感觉到就变本加厉地往他脖子上压,直到他的两腿开始搓地,直到我听见有人往这边跑过来。我赶紧放了他往路边的居民区里躲去。”
再下一杯酒。
“逃过了?”顾峰问。
元清抬头眯了他一眼:“你这是废话。”
顾峰嘿嘿赔笑。
“疯子你说,你觉得这些够悲惨吗?”不等顾峰回答,元清接着说到:“这算什么?这算什么!我拖着一条腿一路要饭回到家,母子俩哭了一场,裹着草药在床上躺了三月。有一天晚上大妹妹哭着来对我说,我一个废人走不了只能是她走了,还给我唱了姑娘出嫁才唱的《出门调》......”
顾峰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地跟着喝酒。
元清哈哈笑了一阵,不再说话。顾峰出门让服务员来把汤拿去热了抬来,又给元清盛上一碗。一碗热汤喝下,他方才说:“见笑。我很久没说这些事儿了,辗转来到这里以后给这间的陈老板说过,她可怜我才留我在这里做伙计。”
“那你没有回去过?”
“回去干嘛?我报过信,可是......你真的是第一个来看我的家乡人。”
“你,恨他们?”
“废话!恨过很多年。”
“意思是说现在不恨了?”
“对,现在不恨了。”
“这......这很困难啊。”顾峰不解。
“不,要是我还在恨他们,那才困难。顾峰,你知道张震岳有一支歌叫《再见》吗?”元清突然叫他全名。
“知道。”顾峰心想你居然也知道。
“我和你陈姐都很喜欢,她一女的经常喝高了就唱。”顾峰居然看见他说这话时脸上有两个字,幸福。不好,不是要唱吧。
“我怕我没有机会
跟你说一声再见
因为也许 就再也见不到你
明天我要离开 熟悉的地方和你
要分离我眼泪就掉下去
我会牢牢记住你的脸 我会珍惜你给的思念
这些日子在我心中 永远都不会抹去
我不能答应你 我是否会再回来
不回头不回头的走下去”
......
顾峰没有跟着唱,只是看元清用一只筷子毫无章法地敲着白瓷的牛眼盅,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不回头,不回头地走下去。
P.S.青城山的故事还没完。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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