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青少年时期走过云贵川不少村寨,如今多数地方已淡忘,而贵州省赫县双坪乡一个叫翟家冲子的小山村,却永远印在我的脑海中。
记得是我地农村停办公共食堂后的1963年秋天,我家分得一些小麦。父母说吃麦饭不当家,安排我把它做成面条,背到赫章县六曲镇去卖来换苞谷吃。凌晨我从云南镇雄县中屯村翟地河出发,几乎都是走爬坡路,没走多远就挥汗如雨。我刚出学校走向社会,是首次吃这种苦。
1962年7月,我从镇雄第一中学初中毕业返乡。那年月国家一穷二白,连教育事业都不能正常开展。云南镇雄和威信两个县共毕业5个初中班,只勉强在镇雄招一班高中,毕业的初中生80%以上无论平时有多好学,考试成绩有多优秀,都必须辍学务农。正因为如此,我才有机会回农村背面条卖。
从翟地河到六曲镇约50华里山路,我到达目的地时,街上已人山人海。我把面条摆到人流密集处,问价的人不少,但出的价却与翟地河地方的市场价一个样。我白辛苦了半天,真不情愿“货到地头甩”啊!有人说第二天赶罗州,建议我再往前走背到罗州街去卖。一听“罗州”这个地名,我就想到苏州、杭州、广州等繁华城市,估计罗州街一定很热闹。
初出牛犊不怕虎,只要有一线希望,就应当付出百倍努力去争取。我买一斤苦荞粑塞进肚子,背着面条走过六曲河,翻过拉苏梁子,到达了罗州街。罗州街建在一个小土包顶上,方圆约七八亩地宽。街上没有一户人家,遍地都是牛马粪便——一看就知道是个牛马场,让人不敢对它抱半点希望。听过路人说再往前走还有个街子叫小溪河,我又马不停蹄地背着面条顺着一条小河往上游走,想去小溪河碰碰运气。夜幕降临时,我到达小溪河街对岸,投宿到一户姓陈的人家。我上床后周身酸痛,翻来覆去睡不着。这天我背着面条走了近百里山路,为赚一小点差价冒冒失失在崇山峻岭中乱闯,说明我太幼稚了;但不来已来了,就当作一次旅游吧。
第二天早晨我隔河观看小溪河街:这条街建在一条小沟边,街上独有一栋粮库样的房子,所谓的街道,就是粮库的院坝,约四五丈宽,七八丈长,还没有罗州街一半宽,一看就令人大失所望;并且又还要再过一天才赶集。于是,我改变了赶集卖面条的打算,心想只要走到交通闭塞而又有村寨的地方,我不相信会没有人买面条。
我向店主陈大伯告别后,背着面条继续向河上游走去。走着走着,小河变成了小沟。沟两边长满核桃树,树上挂满核桃,遍地都是东一个西一个的从树上掉下来的成熟核桃。这真是瞌睡来遇到枕头,肚子正饿得咕咕叫的我干脆放下背篼,歇口气敲核桃吃。早饭时候,我到了一户住岩洞的人家。那家人姓余,只有一位面容慈善的老大娘在家看屋。她说前面不远处有一帮民兵在打靶,建议我把面条放在他家,去喊人来买。我采纳了她的建议,空着手往上走,来到一条干河沟处,看见果然有几十个男女民兵扑在沙坝里练习射击。一位中等个子、筋骨脸、两眼炯炯有神的年轻男人正在教民兵打靶,他反复向民兵介绍射击技巧要点:“左眼闭,右眼睁,凹口对准心;三点连一线,一打一个准”。他看见我后,从上到下打量一番,问我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到这里做什么?看他态度和蔼可亲,我便把他所问的情况及面条放在哪家都如实告诉他。
中午时候我回到余家,想把面条直接背到靶场上去卖。我一进门,余大娘就对我说:“小幺哥,你的面条被大队支书背进翟家冲子去了,他叫你回来后去找他。”我想,这个大队支书真霸道,不经我允许就背走我的东西,该不会是说我“投机倒把”,要没收面条吧。我心里怦怦怦地跳着,按余大娘指的方向,朝着翟家冲子大步走去。走着、走着,看见前面出现十多户人家。我到村口路外边一户人家打听我要找的人家,迎出门的正是那位教民兵打靶的人。他把我热情让进屋子,说他也姓翟,他们这个村子的人都姓翟,祖辈是从镇雄翟地河搬到这里来住的。他拍着我的肩膀亲切地说:“我们是一家人,见你人小,怕遇到坏人,我帮你把面条背进村,已通知人来跟你买。”说完他走出大门,站到院坝里,喊来十多位婆婆大娘,你三把,她两把,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的面条买光了。
这时,有三位五六十岁的老人进入院坝里。其中一位身材高大、留着络腮胡的老人向我介绍说:帮我卖面条的人名叫翟绪朝(按:与《乱世枭雄翟绪朝的足印》中的主人公同名),要我喊二叔;他说他是我的五爷爷,跟他同去的那两位老人一个是我的二爷爷,一个是我的三爷爷;并说我二叔不得闲陪我,要我同他们进村子去玩。于是,我背起背兜同三位爷爷进了村子,一直来到五爷爷家。五爷爷家屋里窗下有个方形火塘,火塘里随时有火种。火塘正中置有一个三只脚的圆形火圈。五爷爷用把铜壶提半壶水放到火圈上,丢几根柴到火圈下,然后用根竹筒对着火种一吹,柴火立即呼呼燃烧起来。随后,五爷爷找来一个像黄牛角样的陶罐,装进茶叶,拿着罐把在火上不停地上下抖动。不多时间,铜壶里的水开了,他把开水倒进陶罐里冲起四杯茶,递给每人一杯。我们边喝茶边拉家常。他们问我翟地河两岸有多少户家门,河上还有渡船没有,河里的鱼还多不多,两岸产的稻米还香不香;又问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高祖父分别叫什么名字……我一一作了回答。过一会儿,二爷爷回家拿来一本《翟氏家谱》,问我:“你认得全这书上的字不?”“试试看吧。”心想,这种书我读过多本了。我接过谱书,边读文言文,边翻译成白话,让他们把书中内容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三双大眼睛熠熠闪光,他们脸上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思乡怀祖之情。五爷爷伸出大拇指夸奖我:“嗨,这小娃还有点出息!”随后,他站起身说:“幺,你可能饿了,我烙糊粑给你吃。”五爷爷烙糊粑的方法是趁烙一面的机会往另一面糊荞面浆,翻来复去的烙,翻来复去的糊。一个糊粑有两寸多厚,足够几个人吃,又可口,又经饿。五爷爷告诉我,前几年全民上阵大炼钢铁,粮食烂在地里无人收,后来饿死不少人。去年准许农民开荒种地,虽说大家都还不富裕,但洋芋、荞粑粑随我吃……
那天晚上,火塘边增加了六七个年轻男性,大家边喝茶、边吃烧洋芋、边谈论谱书中的内容。你言我语,就像开家史研讨会一般。
第二天晚上,火塘边的人更多了,老年人靠近火坐,年轻男性坐在老年人的背后,奶奶、婶娘、姑姑们围在最边上,坐的坐,站的站,屋子里挤满了人。二爷爷要我像第一天那样边读谱书边讲解,让大家对族史有一个了解。看见人多,我有点不好意思,但想到大家聚到一起不容易,于是我清请嗓子,拉开了话题:“我们家始祖原住南京应天府南门外第二都关珠市街竹子巷,后迁安徽省泾源县准提官菩提寺桃花潭畔。明朝洪武十四年秋天,因为云南曲靖元裔梁王把匝刺瓦尔密多次杀害明朝使臣,明太祖朱元璋任命傅有德为元帅统兵三十万征南,我们家二世祖翟先(号有能)、翟美(号有智)任百户指挥随同出征……”我把家史像讲故事一样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全屋子人鸦雀无声,老老少少的心都飞到了遥远的古代。随后,你言我语地发表感想,有说有笑,热闹非常。那晚上我们一直坐到深夜十二点过,大家才依依不舍散伙。
第三天我说我要回家了。几位爷爷不让我走,要我多玩几天。我说怕家中父母挂念,他们才确定让我第四天走。
第四天早晨我背着背兜刚出门,婶娘、姑姑们端着煮熟的新洋芋、新苞谷、荞粑粑、鸡蛋向我走来,要我背在路上做午饭。我要是全收下,至少有四五十斤,背也背不动,吃也吃不完。盛情难却,我每人捡一点点,总共捡了五六斤,已足够我一路上吃了。我说了一些感谢话,正准备上路,只见五爷爷身穿蓝布新长衫,腰中拴根大麻带,把衣服的前后摆拉卡在腰带上,脚穿钉子鞋(用数层牛皮做鞋底,在底面钉多颗锥形铁钉的鞋),手拄长烟杆,精神抖擞地向我走来。他说:“幺,你来的路走弯了,我领你走一条直路——从猪歪(今朱明)、财神方向回翟地河。”我说脚是江湖口是路,不让他送;但他还是不放心,坚持要送我。
从翟家冲子到猪歪这段路,系高山丘陵地带,山峦重叠,灌木丛生,处处翠色欲流,空气格外清新。沿途都有无数大大小小的山包亲热地围着我们,送的送,迎的迎,让人丝毫不觉寂寞。一路上,五爷爷带我连续走了三家姑母家,进屋后他都一一向我介绍说:这是大爹家、这是三爹家、这是五爹家,你以后路过这里,肚子饿了进来找饭吃,天黑了进来找歇处。随后他又对那些姑母说:这是你们的侄儿子,他以后来到你们家,不能让他饿着、冷着……姑母们频频点头答应。五爷爷一直把我送到猪歪街口,他说:“幺,我不再送你了,你顺着最宽的这条赶集大路往前走,保证不会错!”我走了好远、好远,回头都还看见五爷爷高大的身躯一直伫立在街口,向我挥着手……自那次回家后不久,我当上了教书先生,再也没有走过那条路了。寒来暑往,柳色秋风,一混近50年了。我那些可敬可爱的爷爷们,如今恐怕一个也不在人世了。
人生百岁指弹间,
聚散离分皆是缘。
斗转星移多变化,
亲情难舍印心田!
前些年我还在故乡居住时,翟家冲子的翟绪远、翟绪全二位叔子去贵州毕节杨家湾古木坪参加景阳公墓竣工典礼,返家时特意由放珠场、大河、头屯来我家玩。我谈起40多年前的那件事,说想亲临翟家冲子去感谢那里的亲人们。绪远叔(原赫章县可乐镇法庭庭长)说他不希望我去他们那里浪费宝贵时间,只希望我为全家族好好编纂一部《翟氏族谱》,便是对他们的最大感谢——他的话代表了大部分族人的心声,成为了我后来不畏艰辛续修族谱的动力之一。
今天我特意撰写此文感谢曾关心过我的翟家冲子的亲人们。我希望全国翟氏家族所居住的村庄,都变成一个个翟家冲子……
2011年3月26日写于昆明市永昌小区永兴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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