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头挤着另一颗头,推搡着,蠕动着,像烧烤架子上串成嘟噜的羊小腰,噗滋噗滋地向外滋儿汗。广播里那个女人嘟囔着,我身边一个女人嘟囔,礼金,礼金没收回本儿。车门开了,我身后的人把我狠狠推向迎面挤过来的人,车站里一个肩膀交叠着另一个肩膀,下楼梯,我身后的人把我狠狠推向迎面挤上来的人。礼金,哎,就不该在你家摆酒。地下道,一个前胸贴近了一个后背,我身后的人推着我推着我前面的人,人,人,礼金,摆酒,我看还得在北京办一次。我打了个哈欠。你看看你爸妈选的那酒店,那叫酒店吗。我打了个哈欠。哎呀,这地下道怎么这么长啊。我管你呢,必须得上排场,你知道人家去的都是什么酒店吗。
哎呀,这地下道怎么这么长啊。他又念叨了一遍,我转过头,正撞上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眼睛了:从隆起的眉骨下方发衩,一路平直地向内延伸,在靠近鼻梁的地方陡然收鞘,留下又深又利、刀刻似的蒙古褶。他的眼珠也是平平无奇的深棕色,瞳孔很大,也许是地下道里光不够亮的原因。
我转过头就撞上了他的眼睛,他平庸的眼睛不带一丝含糊地盯着我,我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偏了偏脑袋,又把脸转向前方。什么怪人会在换乘中的早高峰搭话呢,我想,是啊,今天的地下道怎么这么长啊。但我一不小心就接过了他的话头。你知道翼龙吧,这种时候我就自己是头翼龙。他开始滔滔不绝。翼龙的翅膀,你知道吗,又大又美,非常光滑。每次走地下道时我都希望自己是头翼龙。最大的翼龙能有一头飞机那么大,我想象自己是一头翼龙,不然想到这里头这么闷这么挤,我会紧张坏的。
我转过头,他的瞳孔变得更大了。我不喜欢翼龙,我说。
今天的地下道实在是太长了,到我俩的手漫不经心地勾在一起时,我们已经走了好几十个地下道那么长,旁边的女人也不再谈论礼金,装修可不能让你妈做主,她说。那土老帽。
人们的脚步正在逐渐慢下来,那你喜欢猫吗?他问,喜欢,我说。也不喜欢。猫啊,都有点儿劲儿劲儿的。什么叫劲儿劲儿的呢?就是得瑟,知道你喜欢它,就来劲。那我觉着你也劲儿劲儿的。
我们好像走了有一天一夜那么长。中间有一次灯光熄了,人群里一阵骚乱,而我们停下来接吻,他的眼神热乎乎的,他说,这地下道这么长,其实也挺好。有一次他读了首诗给我听,影子缠在腰间, 她在阳台上做梦。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他的睫毛低垂,他说你相信吗,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爱上对方。
灯又熄了,没有人慌乱,人们已经习惯了地下道里的生活:每隔一阵儿,灯就会熄灭一次。那时大家就地躺下,拥抱,做梦,讲山风和星辰的故事。我们把这样的时刻称为夜晚,晚上他会一个人出去,穿梭几个营地,带回食物和水,我喜欢说,“他去觅食”,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一头雌性猎豹,高傲又渴望地盼他归来。
出去之后,我带你去博物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喜欢博物馆,我说。我们可得坚持走出去呀,他说。博物馆里有翼龙的化石,天哪,我真希望我们是一对相爱的翼龙。
然后一天晚上他出去后就没再回来,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回来,但天亮了,我只能被人群挟裹着向前涌动。他为什么没有回来?这条地下道太长了,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我还是要向前走。我的腹部渐渐隆起,胸部胀痛,我在行进中生下了我们的儿子,他有这个世界上最平淡无奇的双眼。我可得坚持走出去呀,孩子出生的那个晚上,我在疼痛中呻吟,博物馆里有翼龙的化石。
你家儿子怎么还要人抱啊,旁边的女人嘟哝。我家的都能满地跑了,哎,幼儿园,眼瞅着就要上小学,我家房子位置还成,你得上心。我的孩子揪着我的头发大喊,妈妈,妈妈。我读诗给他听,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影子缠在腰间, 她在阳台上做梦。他平庸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他像个小柿子一样可爱。
路突然一下变得宽敞起来,灯亮得刺眼,有车门开关的警报声,广播里一个女人嘟囔,我的儿子说妈妈,那是什么,这是什么。我的儿子有一棵小树那么高,他从来没有见过地铁。后面的人流追了过来,推着我们推着前面的人。我抓紧儿子的手,快点,妈妈还赶着去上班,咱们可不能错过这班地铁。我的儿子像一个小树那么听话,他灵活地穿过人群的缝隙挤到前头去。可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转身朝我挥手,他说对了妈妈,刚才爸爸跟我说了,周末带咱俩去博物馆看翼龙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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