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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手记#一个凉山村落的封闭与开放

#还乡手记#一个凉山村落的封闭与开放

作者: 言炊烟 | 来源:发表于2018-03-01 03:11 被阅读44次

    1 习俗、历史与地理

    舅舅端出整块猪头、整只鸡,各用两个洗脚盆那么大的盆子装着,不大的方桌就占满了。黄色的猪皮光滑透亮,猪鼻翘立出盆沿,神态一如生前。画面辽远得像回到了商周时期。

    敬神仪式

    问舅舅这是做什么,“敬神”。神是谁?桌上方的墙壁红贴纸正中写着“天地君亲师位”代表。红贴纸叫什么?家神。家神是谁?从正中的字来理解是模糊的,天、地、君王、亲人、师父都在内,另外用小字特别列出几位。

    家神是新买回来的。在舅舅家新修砖房之前,买的只是红纸和碳素墨水,请人写毛笔字贴上,没有装裱,年深月久,红纸褪色,黑字变灰。当地人自己写的贴纸上小字占满,没有空格。

    问外省同学,知道家神吗,拍照发群聊里。“可怕”、"恐怖的不要发哈”,都不知道了。查民俗辞典,“主要流行于封建社会的汉族家庭”。

    是这儿闭塞吧,保留了下来。

    那个乡的各个村,大多数家庭都供奉家神,贴于堂屋正中,还有一道高过人的神龛从墙里嵌出,供香奉烛。香烛不能被跨、踩,所以神龛要高。家神一点也不能马虎,有一次外公生病,请算命先生算,说家神出了问题,似乎是贴墙裂缝了。

    算命先生什么都能算:生病,牛羊走丢,家中失窃,被蛇咬了,任何稀奇古怪的事。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维护着传统习俗得到严格正确的执行。

    发小妈妈的脚被毒蛇咬了,休养了一个多月。找人算,说是因为家里过年没有献饭。

    献饭,在敬神之后。逝去的家人要与我们吃同样的饭菜。猪头和鸡都端回去切了来,别的新煮的饭菜也都一个碗里装猫粮那么多,全摆上桌。舅舅献了三遍,先堂屋里,继堂屋门口,最后大门口,三个位置都要烧些纸给阴间人花。这是农村住宅的普遍做法,住宅不便的就搞一遍完事。

    发小妈妈分析了,算命先生说得对。她家已是独立的门户,但过年总回老家过,以为父母献了也就不用另献了。他们开始另外再做一顿年夜饭单独献饭,即使还回老家过团圆年。

    发小妈妈被蛇咬的那个下午,我也在场,印象深刻:乡小学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晚饭后夏凉的傍晚,几位邻居妇女搬来木凳坐着一边绣花一边摆龙门阵。发小妈妈所坐的位置下方,是小学宽约半米的排水沟,上面盖着方石板,石板的缝隙间野草没脚。发小妈妈穿着凉鞋。

    而蛇,并非少见。小学左邻的乡政府,有一阵还连续出现过好多小蛇。乡政府的人说是因为来了一条母蛇,新孵出来的一窝。想到天花板上夜夜是老鼠的狂奔,蛇食充足,不是没有可能。

    为了担心小蛇再出现,再繁衍,当时出现的每一条小蛇都被打死。那之后,没再这样有蛇现身。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场蛇咬案中,乡政府出现过蛇,而小学门口没有;在场多人,但都没看清蛇从哪里爬出来的;在一片慌乱中,大家都忘了去惩罚它,它得以轻易逃走;也许还要加上一条,别人都没咬,只咬了发小妈妈。

    这些都成了只有算命先生知道答案的疑点,看起来他给出的解释很合理:蛇是老祖人变来惩罚他家没有献饭的。

    下一个环节是打醋坛。年夜饭后舅母叫小舅带着表弟去摘松枝和几个干净石头。初一清晨,先把石头用炭火烧红,搁在一个碗里,点柏香,拿着碗各个房间熏一熏,最后盖上松枝,嘴巴喷水浇熄。用处是驱邪,“熏了清净”。

    醋坛完成后放于大门口门脚

    查风俗辞典,打醋坛流行于青海、甘肃。从网友的分享看,陕西也有,西北一带可能都有此习俗,而且要用到醋,这也是它得名的原因。有的是在结婚日进行,为了让新婚夫妇以后不要互相吃醋;也有除夕进行,目的同是驱邪。

    西北人多食醋,当地人不喜,而当地海拔大约2km~3km之间,松树常见,所以仪式中多了松枝而缺了醋,倒是适应环境的改变。

    问川北的嫂子家,说没有。而这儿是四川南界,与云南隔金沙江相望。一眼望出去,若能看到渺远的青色山峦,很可能就是属于云南的山。也就是说,这里与西北几乎隔了整个四川。

    绿色近地在四川,青色远山部分属云南,相对的山形中间,即是金沙江穿过

    我们祖上是西北人迁来的吗?问家族来历,父亲家族做了家谱,说是当地同姓都本是一家,南京迁来,九代人,两百多年了。其他人呢?从更多习俗来看,又与他处相似。

    初一早晨要“吃素”,是指吃红糖水煮鸡蛋、汤圆或年糕。当地称“饵块”,做得比红砖还长和粗几倍。在《舌尖上的中国》看到宁波做类似的年糕,我哥的贵州同事回老家过年带回来的也与我们这边的一模一样。饭桌上川北的嫂子和她父母表示没见过,没吃过。

    当地人顿顿都要有“淡菜”,清水煮蔬菜、青四季豆、菜瓜之类,不加油,不加任何调料。觉得味道清淡的可以打蘸水。年夜饭的满眼肉荤中,也不会缺这道绿。我哥的贵州同事,说他家也这样吃;见过云南也有此做法。

    一个小十字路口一样的关隘,历史系朋友评价当地是民族走廊,各种人杂居,地域偏远,官方控制不严,反而成了重要行走通道。忽必烈走过这一带;同治年间,回民走过这一带,红军长征走过附近县城会理。南北和东面都有人流入流出。

    而后来进入安稳的农耕时代,反倒闭塞了,把少数几个不同源地的习俗因循下来。

    2 苦与乐

    无人会想到,外来物赌博会在当地忽然传开来,风靡至今。

    最初是有外乡赌客过来的,不乏以赌为生想来赚钱的。后来他们走了,游戏规则留着。

    农民、乡里的生意人、工作的,都投入其中。官方打击禁止,不能禁绝;查罚乡中赌场,乡民村民大都互相认识,已先通风报信。

    以前过年娱乐有支起秋千架,盛大欢乐,可以召来一村人。一根高粗的木头撑起,另一根结实长杠杆的中点绑紧在立木头上。一端一群人在地上跑一个弧线,另一端的人在天上划一道斜弧,再降下来,换地上的人上去,一圈一圈地面斜切的大圆,不是文艺玩法。

    但现在没有了,打牌取代。十三张、金花、三花、五点……嫁过来二十来年的舅母只回想得起来有两年支过秋千,抱怨过年不好玩。

    简单的游戏规则有无穷生命力。十三张,我小学时跟着大人后头也会的,十多年了,还流行。除夕夜去一个邻里家,几位女性一起打;初一晚上,另一户人家,又一桌女性在打,都只赌一块钱的。

    男性的赌注要么更大,红钱桌上过,要么赌注是喝酒。

    酒的流行自生于当地。少时就见过成瘾者,集市喝醉了倒在墙角,不能行路回家。

    喝酒喝出肝脏问题的案例不少,直接醉死的案例也有。乡人分析过一个醉死案例是因为意识不清,呼吸不畅,无人照顾调整姿势,窒息而死。

    没有尸检来分析这种案例有多少,但喝酒醉的人若歪倒路边野地,在农忙时节很可能无人见到,只能靠自己清醒过来。

    喝酒失态,会家暴、斗殴,治疗费用高,加心理伤害,危害不浅。乡中红白喜事诸多,聚在一起要喝;过节也是免不了的。我来舅舅家过年,舅母感叹:“你以后年年来我家过年,你来了今年啥事都没有,你舅舅不喝酒,本来年年都要吵架。”

    舅舅年夜也独酌了一小杯,见家中有了我这个黑框眼镜外甥女客人,无以往的酒友过来串门互相敬酒,就不多喝了。

    他们的酒瘾可以被原谅吗?

    又像是可以。没有人会不需要娱乐,而他们的劳苦,需要足够尽兴的娱乐才配得上。冬暖夏凉热量足的气候,一年四季都有忙由。

    海拔高但因无北方冷空气袭入,过年时油菜花已开

    最忙是烤烟。烟叶烤得太早,久置变潮就不能卖好价钱,因而不能摘早;烤得晚,收烟季很快过去,留在地里也有被冰雹打坏的风险。烤烟期限短,大期限下还有小的。一次要摘回足够一烤房的烤烟,扎在烟杆上,一担担挂进烤房,可能熬夜,劳动力少烤房大的家庭要熬彻夜。

    烤烟之后,别的农活都算轻了,也可以缓着来。年关时节,还算闲,主要是犁地、找柴。由于近年政府帮助运煤来给村民烤烟、用电的增多,找柴量减少,又再清闲了一些。许多人家趁此时机改造住房之类。

    因为收入增长,一户的烤烟收入从十几年前的1万左右,涨到近10万,最近两年,少量人家修了砖房。舅舅家是去年动手的,修完有负债。

    舅舅家一楼保留了传统院落格局,二楼砖房。村中对面山坡一角,可以看到一栋近完工的砖房

    收入高吗?不算。大项消耗主要是子女念书、疾病,家中有赌客的则还有赌博。有积蓄的村户其实不多。

    收入紧张,敦促着他们。村中健康劳动力大都在无限制支出体力,劳苦在他们身上留下鲜明的痕迹:黑过脖子的脸、早驼的背、粗糙开裂裂纹发黑的手、中年后普遍患风湿。

    而若劳动力健康受损,打击重大。初一夜谈,舅舅家在说今年的安排。舅母因为患了高血压,在太阳底下久晒会晕过去,做不了重活了。在播种完成之后,烤烟开始之前,想出去打工。

    3迷信与命运

    读书和打工孩子带来新鲜空气。比如,手机的普及和使用。部分也是因为读书的小孩住校要往家里打电话、外出打工分居住也要远程交流。70后多用智能手机了。除夕夜,个个微信群里抢红包。

    抢红包是由子女帮着绑的银行卡。微信用法常需指导。

    连接了互联网,互联网的改变却有限——主要意义是弥补了娱乐。

    能起变革作用的教育,是被忽视的。

    他们重视和无条件支持孩子上学,并非是尊重知识,主要在于希望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如果能“当官”更好。

    一位79岁的家族长辈来问孙子辈的高考县状元:“现在在哪里当官?”又问已毕业几年的州状元,“官是不是当到中央去了?”解释一遍,都没有当公务员,他疑惑道:“以前的状元不都是当官的吗?”

    科举制元素的故事还在民间有流传,好像当公务员还是读书唯一的目的,又比干农活轻松,能满足某种虚荣心。

    而身边的案例又似乎表明,念书不好就出去打工;读大学回来的孩子收入也不见高多少,依旧是打工的性质。那么读书也无必要了。

    辍学率又上升,不是像因为以前家中窘况无奈退学,而就是觉得不读无所谓了。

    至于读书成绩好,是因为“祖坟葬得好”。与兴趣引导和培养、家庭氛围全都无关。

    另一个村,父亲家族读书出来的子弟多。从爷爷算起,爷爷就识字,这在当地罕见。他也好学,别的手艺也都会一点,砌泥墙、木工、烧制石灰。好学和多学影响了后来人。大伯后来自己摸索,成了乡里最有名的木工;二伯砌的泥墙紧实、细密,自己做过一个木猫,弹簧和木头制成,夹死了许多老鼠。

    爷爷生前看的书

    二伯家的儿子,说小时候爷爷就叫他多读书。后来他考了川大。县城中学一年,文理科一共10来个上一本线吧。家族中更多子侄辈念书出来,别人对我家的解释是“祖坟葬好了”。

    祖坟将决定子孙的兴衰,对祖坟的重视也就大起来。坟地风水要好;清明节之外,春节也最好去坟地祭祀,要看一看坟上长了什么,对于子孙的发展会是预示。不好的预示,比如坟上长了一株荆棘,要趁早清除。

    他们可以往比较宏观的方向去思考,但是最后又回到迷信的解释。舅舅他们观察得到,“这几年一个读书念出去的都没有”。但若要解释,又成了“这个村风水不太好”。

    迷信不能解释的,则被宿命感替代。

    70年代之前出生的人,对现在生活的感想是“要什么有什么”,衣服、床铺、棉被、糖、大米、油、肉都管够。不过外公那辈人,把各种变化,更多地解释为“年时好了”。

    他们口中的年时、年成、年头,几个会交替使用的词,可以理解为一年的收成,引申指时代的运气。

    苞谷不浇粪也不像以前“毛躁躁的一小个”,不知道是育种的进步;小偷少了,不是因为大家普遍的收入增长;收入增长,不知道是烟草种植和其收购价格提升对农民的巨大意义;“黑压压”的乌鸦,吃空土地上成片的谷子,几乎一只也难见到了,也是“年头好了”,与生态恶化无关。

    “年时”如此重要,能发现它某些征兆就能提前做心理准备了,比如春节的天气。初一起各种事物过年,一天二地三猪四羊,五牛六马,七人八谷,九豆十棉花。若豆子过年这一天,天气晴好,意味着本年豆子收成良好,阴郁则没有好收成,其他类似。

    宿命感的上方,是某种不安的笼罩。在“年头好了”之前还有一个定语,“这几年”,言下指未来可能不是这样。问一个老人往事,他不大再愿意提起,以后会怎么样不好说,老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宿命感并非是错,迷信并非是不善良,遗忘也只是一种选择。他们会催子女赶快结婚,确保一代一代有养老的后代。没有需要传承的,不考虑长远,过年复一年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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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评论

      • 吳論:不错的文章,作者很善于使用事實融入自己的情感,說明觀點,並且,更多的是记录,記錄中帶著思考,很棒的文!
        言炊烟:@吳論 感谢:sm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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