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西方文人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后来这种思想,连同古典中国传统的文艺观——文以载道,一起在延安受到了批判与责难。
今天之人,写起文章来当然不必理会这些。时过境迁,纷纭旧事,皆抛诸脑后,她们生逢新时代,以为来到写作之温柔乡,可以将一汪深情,浓墨重彩地挥洒殆尽,却渐渐忘了:
真正的文学传统,今日固然刻意忘却,可新时代所揭示的新气象,仍旧没有应运而生。时下网络五光十色绚烂斑斓的各色文章,只能成就数学意义上的文化繁荣,并不能推动中国式文艺复兴的真正到来。
造就此种局面的原因有二:
其一,读书人文化心理的伤痕未曾痊愈。须知中国真正意义上的文化资源,因为历史上阻隔现代化进程之原罪,未能在当下国家日渐走向正轨之时,得以正名,进而导致一批人,谈古典色变,闻传统心惊。
其二,新科技应用、网络发展刺激下的一股突如其来的书写冲动,成全了一部分热情洋溢的文学爱好者,飞蛾扑火般地焚膏继晷,亦造成了氤氲交织气象万千的文学假象。
我当然深知,这当中,不乏有真诚者、执念者;但我亦明白,这背后的主导力量,是商业资本,对闲散于体制化文学之外人员的整合,而绝非意味着,久处深闺人未识的真正写作,历经漫漫长夜的隐忍与蛰伏,便可以长吁一口气,松松快快地裸露本真面目、再世为人了。
时下部分年轻人,处在目前这个风云变幻令人眼花缭乱的大背景下,颇有一种魂不守舍的苍惶与焦虑,而刻板固执的主流媒体,高高在上,常年连篇累牍地吟诵着耳熟能详的话。
这些话,当然不能让直面惨淡现实生活的人,心中萌生出亲近感;而随后的疏离与逆反,以及由此产生的愤懑需要倾诉的欲望,便这样汇聚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这力量,似乎是对体制主办文学的反动,于是网络媒体上,跑马圈地,占山为王,开疆列土,分封建制,大家热火朝天,常期待着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思,开辟出新的天地,制定出新的规则,传递出新的思想,创设出新的审美,这一切,都很有情怀(此处绝非讽刺)。
可是这其中的一批人,撸起袖子加油干,却忘了初心。她们心猿意马,朝秦暮楚,不像方腊,倒似宋江;作不了窦尔敦,却成了黄天霸,大喇喇地树起杏黄旗,招兵买马,积草囤粮,浑身上下洋溢着舍我其谁的浩然正气。
然文学不过是门面,领袖群伦的文坛共主,最终却只想被市场招安。他们开班授课,签约出书,玩得风生水起,从之前的批判者疏离者,摇身一变,一度成为这个国家经济开放思想开化的象征。她们不待上峰提醒,自己便率先垂范,把正能量、情怀、与各种感动,鼓吹得震天价响。
一个多世纪以来,一部分忧国忧民之士,大力倡导通过文学启蒙,开启民智。走到今天,以为开放的时代,必定更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然而几张新文艺的清秀面孔,带不来这个时代真正召唤的新作,却一再沉滓泛起,把已经被时代淘起过的旧事物,改头换面,重新包装,然后登基、复辟,吸引了好一批游走在社会边际,不堪深度阅读的拥趸。
这群曾几何时力争要改天换地的江湖草莽,一旦接近庙堂之高远,便忽然间成了自己当初文学梦想最大的反讽。
她们并没有真诚地设想着用一枝笔,打破现有文学被把持被利用的现实。
她们并没有真实地接触现实中的百味人生,却暗暗地沉浸在自己建造的雅致庄园里,赏玩着妙趣横生的文字游戏。
她们甚至不愿意揭露到这个社会最惨烈最严酷的一面,却以最具特色的书写形式,轻描淡写,吟风弄月,在杂芜并存良莠不齐的湖畔,激荡起反智主义的星星点点。
“为艺术而艺术”也好,“文以载道”也罢,这都不重要。问题的症结所在,是写作的自由问题:
文学被要求,那么为文学而进行的文学,未必是真正的文学;文学被指使,自然其文所载之道,必定是离经叛道。没有了自由与宽容,开放只是经济的开放,而精神的现代化,远未开始。自然写出真正的好作品,也绝不会是今天。
吊诡的是,新文学前进途中到处布满的荆棘与阻遏,势必引诱人类心智作用向下,偏离乃至悖离文学本质的文章,反而多如牛毛。
伪自由文学爱好者不明就里,懵懂天真,自认为生逢盛世,一味地在貌似开放的世界里,到处沾染时尚元素的花粉,还以为自己可以酝酿出最具先锋气息的香甜来。
假使没有了对语言与学养的敬畏,假使今天作文之人,皆把标新立异哗众取宠,当作安身立命的招牌,那她们最终也只能获得经济上的成功,然而以当下价值乱像来看,经济上成功,在很大程度上,都不代表着文学的胜利,至于那些自以为是、光怪陆离的文字,迟早不过是——排除在任何文学审美之外的怪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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