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鲲鹏与蜩,与学鸠一样,终不免一死,但是为什么必须,与蜩,与学鸠不一样,必须,完成鲲鹏之变,以及远徙南冥。
鲲是鱼的生命形态,鹏是鸟的生命形态。当完成一种生命形态向另一种生命形态的转换的时候,就完成了将另一种生命内涵纳入已有生命内涵的充实。
由鲲到鹏,实现了哪些跨越,扩展和充实呢?
第一,是一个“游”字,返游。不要小看这一个字,成年人是不认识这一个字的。我常常在街上,看到成人抱着不到一岁的孩子,这孩子连鞋子都不用穿。不是因为没有鞋子,而是因为没有目的。孩子恬然安适,左右张望,很有一种游的意态。你再反观大人,虽然得怀抱赤子之安慰及支持,但神色中,总有一丝张皇。成人是不懂得游的,尤其不懂得在这个美好的世界游玩。他们在路过的每一个地方,忙于低头聚敛,无暇欣赏风景,更无暇,参与其中,与之嬉游。成人真执着,执着得好像能在这个世界永恒似的。孩童也真执着,带离一个地方的时候,哭着喊,我还没有玩够。
成人之所以不懂一个游字,大抵是两个原因,一个是心太热,一个是身太忙。太忙比太热好一点,太忙,有时候是身不由心,无可奈何。
不是要放慢脚步的问题,有时候要让心灵和身体,停一下,多停几次,甚至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慢慢进入一种无目标的状态,然后觉察更多兴味,发现更多目标,才可以慢慢感受一个游字。梭罗说,你要垂钓一千次,才能发现垂钓的乐趣。夏山学校让新进来的孩子,自由选择上课或者不上课。有的孩子很长一段时间不上课。但最后所有的孩子都回归了课堂。学校这样安排,是为了让孩子把对之前的学校以及对之前的教育的厌恶全部释放掉,全部释放掉,然后重新感受到人生而有之的好奇心。成人也需要这样的一段释放期,把欲望所带来的燥热和慌张,把忙碌所带来的麻木和惯性,释放掉,看不见什么东西,听不到什么声音,然后才慢慢,开始看到,开始听到。
重新拾回一个游字,真是不容易,有时候需要一些机缘,有时候需要一些条件,拾回是一种返归。在孩子的身上,我们知道了我们的天性:所有的人,都是喜欢游的,欣赏,嬉戏。我们的本性是喜欢趣味,胜于聚敛的。人生惊惶处,客舟停泊时。不能返归的人,不得归乡,不得复命,得不到一种完整,一种安畅。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我们假设水是欲望处,最柔软,最不易察觉,与之相靡,老而不知。所以必须振飞起来,从欲望人变成非欲望人,或者限制欲望人。要节制啊,古希腊人认为节制是美德。古中国人认为中庸是智慧。要节制啊,把那飞鸟的生命内涵,纳入我们的心中,在这不可重来的一生里,知道人会老,知道人会死,因而更审慎,更艺术地对待她。
人一知道人会老。一知道人会死。生老病死,其阴影比实体更钳制人心。游起来就不得逍遥了。所以需要第二个字,第二重转变。这就是一个“气”字,气化。从人间一人,变为天地一气。读完《逍遥游》,要去读《大宗师》,然后再回头来读逍遥游,就体悟第二重游的境界了。不要一犯人形,就牵挂不舍,做人有做人的乐趣,不做人有不做人的乐趣,世人但知生死,好生恶死,不知生有之前,死有之后,其化无穷,其乐无尽。不要把自己的身体看做身体,要把广宇看做身体,不要把自己的时间看作时间,要把长宙看作时间,天地与我并存,万物与我同生。我们看宇宙,就知道我们的天性。人的天性是喜欢阔大宽广,不喜欢逼仄的,低下头颈,蜷缩肢体,便觉得不舒服。不寻到一种开朗的心境,就始终不得安全,缺乏勇气。所以要完成从“偶犯人形”到“天地一气”的认识。
这种认识里,带着一种哀感。宗白华谈到,深情的人,往往有一种哀感。
卫洗马初欲渡江,形神惨悴,语左右云:“见此茫茫,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陈子昂诗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卫玠观水。陈子昂登高,无有可观,比之观气。水与气,真的很像。茫茫无依,逝者如斯,谁能不有哀感。
但你再看一看,虽然前不见古人,但前有古人虎突龙腾,云蒸霞蔚,后不见来者,但后生可畏,来者可期。你再仔细看一看,奔涌过来的浪,浪前有浪,浪后有浪,莹澄深厚的水,水上有水,水下有水,睹此茫茫,怎能不感受到天地有情,生生不息,怎能不感动此与日俱新,无有崖际。
浓情的人,不止要有哀感,更要有乐感。“偶犯人行”到“天地一气”的认识,不要有无可奈何的悲哀,要充满阔大,充满力量。今生可期!来者可期!
第三是一个“大”字,观大。
《则阳》篇谈到丘里之言: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 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
丘里之言是什么?是整体之言,包含了一个异字,包含了一个合字的语言。它不是石的语言,也不是木的语言,而是包合了石与木的大泽的语言。它不是山的语言,也不是水的语言,而是包合了山与水的大地的语言。丘里之言,是一种通言,是一种大言。
大言之前必须要有大观。
在大地的视野和在天空的视野是不一样的,所以必须由鲲转为鹏,必须要飞起来。必须要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背负青天,莫之夭阏,才可以把看的面积不断扩大,才可以看遍海洋,大地和天空,在一种广大的看中,在一种立体的看中,倾听丘里之言,发现并珍视更多的生命,更高的价值。看见日月星辰,看见江河湖海,看见万物有灵。全部都看见,才能创造一种境界,一个世界。
境界和世界,是人创造的。
康德说:“世界上最使人惊奇和敬畏的两样东西,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这是康德的世界,康德的星空是在头上的。这个世界,也有的人在创造的时候,把星空踩在了脚底。这样的人,其实没有真正看见过星空,他可能听说过星空,但是他没有看见过,他没有飞起来过,没有大观,广视,因缺乏深切的体验,他不能更好地安放自己的日月星辰。
大观的人,有大求。
六祖惠能说,惟求作佛,不求余物。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鹜扬而奋鬐,白波如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任公得若鱼,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已北,莫不厌若鱼者。
任氏之钓,其心大,其容缓。
鲲鹏之变,“游”,“气”,“大”,不得不变。
远徙南冥。遥远的,艰难的跋涉,执着的,刚毅的跋涉,可知它确切的含义?因它是每一个人的远行,远徙南冥。
北冥是水,南冥也是水。此水与彼水,没有什么不同,可能都是欲望处。
佛国土不在别处,正在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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